池州城的冬，雪终于落了下来。
不是鹅毛大雪，而是细密如盐的雪粉，被凛冽如刀的寒风裹挟着，抽打在焦黑的断壁残垣上，发出沙沙的声响。血雨留下的污秽被新雪覆盖，只留下凹凸不平的轮廓，空气里那股刺鼻的焦糊与血腥淡了些，却多了深入骨髓的湿冷。劫后余生的城池，在风雪中瑟缩，沉默得如同一座巨大的坟茔。
筑梦小院。
灶膛里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黝黑的锅底，将一室阴寒勉强驱散。粗瓷茶壶在炉火上咕嘟作响，蒸腾起带着劣质茶梗苦涩味的水汽。赵轻歌与韩文昌对坐在一张小木桌旁，中间是烧得通红的炭炉。炉上架着铁丝网，几片切得薄薄的卤猪耳正滋滋冒油，散发出混合着酱香与焦香的诱人气息。
韩文昌裹紧身上略显单薄的棉袄，冻得有些发青的手指捧着一杯烫手的粗茶，啜了一口，哈出一口长长的白气。“这鬼天气，真他妈要人命！昨儿个还跟下火似的，今天就冻得骨头缝都疼。”他抱怨着，夹起一片烤得微卷、边缘焦脆的猪耳塞进嘴里，烫得直吸溜，含糊不清地继续，“不过…这世道，能活着烤火吃口热乎的，就不错了。”
赵轻歌没说话，用铁夹子翻动着网上的卤味。他依旧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灰袍，风雪寒气似乎对他毫无影响。浑浊的眼珠映着炉火跳跃的光，神念却如同无形的触须，悄然探听着这座死寂城池里每一个角落的微弱声音。
“听说了吗？”韩文昌压低声音，带着一种混杂着兴奋与恐惧的八卦意味，“天，要彻底变了！”
“嗯？”赵轻歌嘶哑地应了一声，夹起一片烤好的猪肝放到韩文昌面前的粗陶碟里。
“外头都传疯了！”韩文昌左右看看，仿佛隔墙有耳，“说是…说是那帮子无法无天的大妖巨擘，什么狮驼岭、金翅大鹏、百眼巨妖…还有青丘那帮骚狐狸，再加上天灵教那帮疯子，凑一块儿，在‘黑风崖’立了杆子，扯旗造反了！叫什么…‘万妖廷’！昭告诸天，说天廷无道，他们不再受天廷约束，自立为王了！”
他灌了一大口热茶，烫得龇牙咧嘴，继续道：“这还不算完！那天灵教，本就支持六天子江离，跟疯狗似的！刚立了万妖廷，转头就陈兵百万，直接开到了第四天子江淮的‘流云界’边境！那架势，黑压压一片妖云魔气，遮天蔽日的，听说连流云界的界壁都给冲得直晃悠！这是要直接开战啊！”
炉火噼啪一声，爆开几点火星。赵轻歌又给韩文昌续上半杯滚烫的茶水，嘶哑问道：“天廷呢？”
“天廷？”韩文昌嗤笑一声，带着几分幸灾乐祸，“屁动静没有！大天子江太乙？嘿，自从上次南天门处置了七天子，又赶上天道老爷…咳，那档子事儿之后，这位爷就缩在神京不出窝了！手下那些仙神，一个个跟鹌鹑似的，屁都不敢放一个！我看呐，这天廷的威风，算是彻底栽了！”
他凑得更近，声音压得几乎只剩气音：“还有更邪乎的！那个什么…红尘至尊座下的九劫仙帝，听说跟第二天子江宏穿一条裤子？趁着这档口，直接下令，让江宏发兵攻打八天子江玄的地盘！嚯！好家伙，那叫一个势如破竹！据说一口气就吞了八天子麾下三个下界小世界！八天子那边，连个像样的抵抗都没组织起来！”
风雪敲打着窗棂，呜咽作响。炉火映着韩文昌因激动和炭火而微微发红的脸。他描述的，是足以颠覆诸天格局的惊涛骇浪。然而在这狭小、温暖、弥漫着卤味焦香的小屋里，听着同僚带着市井烟火气的转述，那滔天的巨浪仿佛也变得遥远而模糊，如同茶碗上袅袅升起、终将散去的水汽。
赵轻歌默默听着，夹起一片烤得恰到好处的猪肝送入口中。微焦的外皮带着炭火的香气，内里软糯甘香，浓郁的酱味在舌尖化开。风雪声、炉火声、韩文昌的絮叨声，混杂着食物的香气，构成一种奇异的、割裂的安宁。
‘万妖廷自立…天灵教兵逼流云界…九劫仙帝趁火打劫…’神念深处，冰冷地梳理着这些信息碎片。韩文昌的市井传闻虽多有夸大，但核心事件应无大错。天道袁正风重伤沉睡，如同抽掉了维系诸天平衡的那根主心骨。大天子江太乙的沉默，更是一种令人不安的信号。失去了最高仲裁者与最强力的震慑，九子争峰这盘早已暗流汹涌的棋局，瞬间进入了最血腥、最赤裸裸的搏杀阶段。盟友？规则？在绝对的利益和失控的野心面前，都成了可以随时撕碎的废纸。
“这世道…”韩文昌又灌了口茶，咂咂嘴，脸上兴奋褪去，换上一种劫后余生又茫然无措的疲惫，“真他娘的不让人安生。血月、天裂、妖廷造反、天子打架…神仙们打个喷嚏，咱们这些蝼蚁就得死一地。老赵，你说…咱们这池州城，还能有安生日子过吗？”
赵轻歌没有回答，只是将铁夹子上最后一片烤得焦香的卤大肠放到韩文昌碟子里。他浑浊的眼珠望向窗外。风雪更紧了，灰蒙蒙的天幕低垂，压着这座伤痕累累的城池。月球那道巨大的裂痕隐没在风雪之后，但那种无处不在的“注视”彻底消散后留下的混乱与空洞感，却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地渗透进每一寸空间。
***
南天门内，凌霄宝殿。
昔日瑞气千条、仙音缭绕的至高殿堂，此刻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中。殿内仙神肃立，却个个眼观鼻，鼻观心，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帝座之上，紫气缭绕，大天子江太乙的身影端坐其中，帝威依旧浩瀚，却少了往日那份定鼎乾坤的绝对掌控感，反而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与疲惫。
殿中，巨大的昊天镜悬浮，镜面流转的光影清晰地映照出诸天乱象：
——黑风崖上，妖气魔云冲天，一面狰狞的“万妖”大旗在罡风中猎猎作响，旗下群魔乱舞，桀骜之气直冲霄汉！
——流云界外，天灵教百万大军结成的恐怖战阵，如同吞噬一切的黑暗潮汐，重重撞击在流云界晶莹的界壁之上，每一次撞击都让镜面光影剧烈震颤！战阵中心，隐隐可见天灵教主那模糊却散发着疯狂气息的身影。
——另一处镜影中，第二天子江宏麾下金光璀璨的天兵战阵，正如同熔金铁流，蛮横地冲垮八天子江玄麾下仓促集结的防线，三颗代表着下界小世界的星辰光影在镜中接连黯淡、熄灭！
殿内落针可闻，唯有昊天镜中传来的、被法力隔绝后依旧显得沉闷压抑的能量轰鸣声。
良久。
“陛下！”一位身着文官仙袍、须发皆白的老仙卿出列，声音带着沉痛与焦虑，“万妖廷自立，公然藐视天威！天灵教陈兵流云界，其心可诛！九劫仙帝驱使二天子攻伐八天子，更是视天律如无物！此等乱象，若不雷霆镇压，我天庭威严何存？诸天秩序将荡然无存啊陛下！”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带着一种孤臣孽子般的悲怆。
然而，回应他的，是更深的沉默。
宝座上的紫气微微波动了一下，传出江太乙那依旧浑厚、却似乎少了几分金石之音的声音，如同承载了万古的叹息：
“天道有伤，秩序失衡。诸天劫波，非一日之寒。”他的目光扫过殿下众仙，“九子争峰，龙蛇起陆。此乃…定数。”
“定数？！”又一位身披金甲、面容刚毅的神将忍不住踏前一步，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陛下！难道就眼睁睁看着那些叛逆宵小，看着那些下界妖邪，如此践踏天律，分裂诸天吗？末将愿领本部天兵，踏平黑风崖，诛灭天灵教主！”
“踏平？”一个清冷如冰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说话的是站在武将前列的飞鹏元帅苏天战，他金甲辉煌，背后金翅虚影收拢，眼神锐利如电，“金烈将军豪气干云。然则，踏平黑风崖，需多少兵马？折损几何？踏平之后，那流云界外的百万天灵妖兵，又当如何？二天子与八天子之争，是否也要我天庭大军介入？更遑论…那红尘至尊、九劫仙帝，又岂是易与之辈？金将军是想让我天庭精锐，在这诸天乱局中，为他人火中取栗，耗尽元气么？”
金烈神将脸色一僵，怒视苏天战：“元帅此言何意？难道就任由他们…”
“够了。”江太乙的声音不高，却瞬间压下了殿中所有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那沉重的目光扫过金烈，扫过苏天战，也扫过殿中每一个心思各异的仙神。
“天律昭昭，乾坤自有其序。”他的声音恢复了那份浑厚与宏大，如同亘古神山的宣告，“叛逆者，终将自食其果。争锋者，亦难逃天道清算。我天庭，当持重守中，护持本源，静待天时。”他顿了顿，声音中透出一股深沉的疲惫与决断，“传旨：各天域守将，严守疆界，无旨不得擅动。非犯天庭直属界域者…暂不干预。”
“陛下！”那老仙卿还想再谏。
江太乙却已缓缓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紫气翻涌，帝影在宝座上显得越发深邃莫测。“散了吧。”
众仙神面面相觑，最终只能躬身行礼，默然退出凌霄宝殿。沉重的殿门缓缓合拢，将殿外呼啸的天庭罡风隔绝。殿内，只剩下江太乙独自端坐于紫气帝座之上，昊天镜中的战火光影在他深邃的帝眸中明灭不定。他缓缓抬手，看着自己掌心，那上面仿佛还残留着不久前执掌乾坤、生杀予夺的无上权柄。然而此刻，这份权柄，在这天道沉寂、群雄并起的乱局面前，竟显得如此…沉重而无力。
“持重守中…静待天时…”一声微不可查的叹息，消散在空旷冰冷的凌霄殿内。
风雪夜归人。
赵轻歌推开筑梦小院吱呀作响的木门，带进一股凛冽的寒气。肩上、发间落满了细密的雪粉。他手里提着熟悉的油纸包——半只油亮的手嘶鸭，一包酱色猪蹄，还有两斤用油纸裹得严实的五花肉。
屋内，赵轻云正费力地往灶膛里添柴，炉火映着他疲惫而郁结的侧脸。锅里的水已经烧开，咕嘟咕嘟冒着白汽。
“回来了？”赵轻云抬头，声音沙哑。
“嗯。”赵轻歌应了一声，脱掉沾雪的灰袍，露出内里短褂。他将油纸包放在桌上，走到灶台边，接过赵轻云手中的柴火。“我来。”
锋利的菜刀在案板上发出笃笃的轻响，肥瘦相间的五花肉被迅速切成薄片。冷锅下肉，油脂在锅底滋滋渗出，浓郁的肉香升腾而起，霸道地驱散了屋外的风雪寒气。豆瓣酱下锅，辛辣的酱香瞬间爆开，与肉香混合，弥漫了整个小屋。蒜苗入锅，翠绿的颜色在红亮的肉片和酱汁中翻滚，最后被赵轻歌熟练地盛入盘中。
一盘油亮红润、热气腾腾的回锅肉摆上桌。兄弟二人相对而坐，倒上劣质的烧酒。辛辣的液体滚过喉咙，带来灼烧般的暖意。赵轻歌沉默地夹着菜，咀嚼着。油脂的丰腴，豆瓣的咸辣，蒜苗的清香，在口腔里交织。屋外风雪呼啸，屋内炉火噼啪，食物的香气与劣酒的辛辣，构筑着这方寸之地脆弱的安宁。
赵轻云闷头喝了几口酒，蜡黄的脸上被酒气和炉火烘出一点血色，他犹豫了一下，低声道：“今天…巷口老张头说，西边…好像又要不太平了。说什么…天塌了，妖怪要造反当皇帝了…真的假的？”
赵轻歌夹起一片回锅肉，送入口中，慢慢咀嚼着，油脂的香味在齿间弥漫。他浑浊的眼珠在炉火的映照下，深不见底。
“假的。”嘶哑的声音平静无波，“吃饭。”
屋外，风雪更紧了，呜咽着掠过池州城焦黑的废墟和残破的屋檐。天穹之上，风雪之后，那道巨大的月球裂痕如同苍天沉默的伤疤。凌霄殿的旨意，万妖廷的狂嚣，天灵教的兵锋，九劫仙帝的贪婪…诸天万界的惊涛骇浪，都被这漫天风雪和一方小屋内固执升腾的卤香与镬气，暂时地隔绝在外。
然而，炉火跳跃的光芒，在赵轻歌沉寂的眼底深处，却映不出丝毫暖意，只有一片冰封的深渊。深渊之下，御道旗的混沌纹路如同苏醒的毒牙，在二十余万功德金光的滋养下，无声地闪烁着微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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