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市大礼堂,张灯结彩,花团锦簇。主席台背景板上,“临江市抗洪抢险总结表彰大会”的金色大字在聚光灯下熠熠生辉。空气中弥漫着香槟、鲜花和高级香水的混合气息,与不久前指挥部里弥漫的汗味、泡面味形成了讽刺的对比。
陈启明猫在后台一个堆放杂物的角落里,正狼吞虎咽地啃着一个冰冷的肉包子。他脸色依旧有些苍白,手臂上缠着纱布(电击和擦伤的痕迹),昂贵的西装套在他身上显得有些空荡,仿佛那场生死搏斗抽掉了他不少元气。前台,市委书记赵振邦抑扬顿挫、充满感情的声音透过音响清晰地传来:
“…在省委省政府的坚强领导下,在市委市政府的科学决策、靠前指挥下,在全市军民万众一心、众志成城的顽强拼搏下,我们临江市成功抵御了百年一遇的特大洪水袭击!最大程度地保护了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这充分证明,我们的班子是团结的班子!是坚强的班子!是经得起考验的班子!特别是我们的党员干部,在危急关头,冲锋在前,舍生忘死,涌现出了许多可歌可泣的感人事迹…”
陈启明听着,嘴角扯出一个无声的冷笑。科学决策?靠前指挥?团结班子?赵振邦在台上念着这些冠冕堂皇的词句,仿佛几天前在指挥部里那个脸色铁青、极力阻挠红色预警启动的人不是他。他的目光扫过堆放在角落的几个残破的泄洪闸齿轮碎片——那是技术员小张偷偷保留下来,硬塞给他的“纪念品”。
前台,表彰环节开始。聚光灯追逐着一个个“抗洪英雄”上台领奖,掌声雷动。陈启明的名字也在其中。当主持人念到“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陈启明同志,在危急关头,临危不惧,身先士卒,为成功泄洪、保卫临江立下汗马功劳”时,台下响起了格外热烈的掌声,甚至夹杂着几声叫好。许多人看向后台入口,期待着他的出现。
陈启明却纹丝不动,只是把最后一口冷包子塞进嘴里,用力嚼着。他不需要这块奖牌来证明什么。他只为那被安全转移的几十万群众,为那些最终获救的度假村游客(虽然过程惊险万分),感到一丝慰藉。
“下面,让我们再次以热烈的掌声,有请陈启明副市长上台领奖!”主持人热情洋溢的声音再次响起,掌声更加热烈。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主席台后方那块巨大的、用于播放宣传片和展示领导风采的LED主屏幕,画面突然毫无征兆地扭曲、跳动!紧接着,在一阵刺耳的电流噪音后,画面骤然切换!
一张巨大的、清晰度极高的图片占据了整个屏幕——正是那份匿名举报信《论陈副市长打砸抢的三大罪状》的首页!猩红的标题,触目惊心!
台下瞬间一片哗然!掌声戛然而止,如同被利刃切断!
图片迅速翻页,第二页是泄洪闸操作间被消防斧劈开的控制柜特写,金属翻卷,电线裸露,一片狼藉!第三页是“云水涧”度假村被洪水彻底摧毁后的废墟航拍,残垣断壁浸泡在泥浆中,奢华不再!
同时,一个经过处理的、明显是捏着鼻子说话的怪异男声,通过音响系统清晰地响彻整个礼堂:
“陈启明!破坏国家重要防汛设施!造成泄洪闸永久性损毁!经济损失巨大!此乃罪状一!”
“陈启明!滥用职权!暴力执法!损毁合法经营企业‘云水涧’度假村!造成巨额财产损失!破坏营商环境!此乃罪状二!”
“陈启明!无视组织纪律!个人英雄主义膨胀!在防汛关键期制造恐慌!干扰全市抗洪大局!此乃罪状三!”
“如此行径,岂能表彰?必须严惩!以儆效尤!”
整个大礼堂,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落针可闻!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块!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齐刷刷地射向后台入口,射向那个阴暗的角落!
主席台上,赵振邦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随即如同碎裂的石膏面具般剥落,只剩下震惊和难以置信!他猛地看向旁边的宣传部长,眼神如同淬毒的刀子!宣传部长脸色煞白,额头冷汗涔涔,拼命示意工作人员切画面、关音响,但设备仿佛失灵了一般!
周立民坐在赵振邦旁边,眉头紧锁,镜片后的目光深邃难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和无数道目光的聚焦下,陈启明动了。
他缓缓地从阴影里走了出来,脚步沉稳,脸上没有任何惊慌失措,甚至带着一丝近乎悲壮的平静。他没有走向领奖台,而是径直走向了舞台中央的立式麦克风。
他无视了赵振邦几乎要喷火的眼神,无视了台下或惊愕、或担忧、或幸灾乐祸的千百张面孔。他走到麦克风前,调整了一下高度,然后,用他那略带沙哑却异常清晰的声音,打破了死寂:
“泄洪闸的控制柜,是我砸的。”
轰——!台下瞬间炸开了锅!议论声如同潮水般涌起!他竟然直接承认了?!
赵振邦眼中闪过一丝狂喜和狠厉!好!自己找死!
“证据,”陈启明的声音陡然提高,压过了嘈杂,他举起一个毫不起眼的黑色U盘,“就在市纪委档案室,003号保密柜里!密码是青峰山水库建成那天的日期!随时欢迎调查组调阅!”
他顿了顿,目光如电,扫过主席台,最后定格在脸色骤变的赵振邦身上:
“U盘里有什么?有泄洪闸液压油取样检测报告——里面掺了超过百分之四十的劣质废机油!低温凝固堵塞管路!有传动齿轮材质金相分析报告——核心部件用的是翻新报废件!强度远低于设计标准!还有去年泄洪闸‘加固工程’的采购合同原件扫描件!白纸黑字!签字验收的负责人——”
陈启明的声音如同重锤,一字一顿,敲打在死寂的礼堂上空:
“是时任市水务局局长,张万年!也就是——我们赵振邦书记的亲家公!”
“轰——!!!”
这一次的哗然,比刚才猛烈十倍!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个礼堂!所有人都被这直指核心的、爆炸性的信息惊呆了!矛头竟然直接指向了赵书记!
“你…你血口喷人!污蔑!这是污蔑!”赵振邦再也无法保持镇定,猛地站起身,指着陈启明,手指剧烈颤抖,脸色由红转青再转白,如同开了染坊!他身边的保温杯被带倒,“哐当”一声滚落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是不是污蔑,纪委的同志一看便知!”陈启明毫不退缩,迎着赵振邦几乎要杀人的目光,声音洪亮,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要追究破坏泄洪闸的责任?我陈启明随时奉陪!但是,在追究我之前,请先把采购劣质材料、收受贿赂、拿几十万群众生命安全当儿戏的蛀虫揪出来!把那些为了私利,连水库大坝都敢动歪心思的败类绳之以法!这个责任,我担得起!就不知道有些人,担不担得起?!”
说完,陈启明不再看台上台下任何人的反应,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后台走去。他的背影挺得笔直,如同风雪中傲立的青松,带着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
短暂的死寂后——
“哗——!!!”
如同积蓄已久的火山终于爆发!整个大礼堂爆发出海啸般的、经久不息的掌声!这掌声,不是献给台上的领导,而是献给那个敢于在权力面前掀开盖子、直面黑暗的背影!许多基层干部、普通工作人员,甚至一些被迫噤声的常委,都用力地鼓着掌,眼眶发红!这掌声,是对勇气的致敬,也是对积压已久的不满和愤怒的宣泄!
赵振邦僵立在台上,耳边是雷鸣般的掌声,眼前是陈启明决然离去的背影,脚下是滚落的保温杯。他感觉脸上像是被无数只无形的手狠狠抽了无数个耳光,火辣辣地疼!他苦心经营的“抗洪胜利”庆典,他即将到来的换届连任美梦,都在这一刻,被陈启明这记响亮的“耳光”,抽得粉碎!
陈启明穿过喧嚣的掌声,推开厚重的后台门,走进相对安静的走廊。冰冷的空气让他因激动而沸腾的血液稍稍冷却。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感到一阵脱力般的疲惫。
“痛快了?”
一个平静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陈启明转头,只见市长周立民抱着双臂,斜靠在另一侧的墙壁上,正静静地看着他。镜片后的目光,深邃难明,看不出喜怒。
陈启明扯了扯嘴角,没说话。
周立民走近两步,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知道刚才大会进行到一半,省组织部林部长的电话打到我这,说什么吗?”
陈启明抬眼看他。
周立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复述:“‘这个陈启明,能干事,是真能干事!但,不懂事!也是真不懂事!’”
“不懂事?”陈启明自嘲地笑了笑,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周市长,当年您在青河县,掀翻那个贪污扶贫款、逼死上访户的县长时,省里的领导,是不是也说过您‘不懂事’?听说,您当时也被骂作‘过街老鼠’?”
周立民明显怔住了!他没想到陈启明会突然提起这件尘封多年的旧事。那是他政治生涯中一次极其凶险的搏杀,也是他性格中“狠”字的起源。他定定地看着陈启明,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眼前这个年轻人。
几秒钟的死寂。
突然,“哈…哈哈哈!”周立民毫无征兆地大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带着一种畅快淋漓,又夹杂着几分复杂的沧桑感。他笑得眼角似乎都有些湿润。
“好!好小子!有种!”周立民止住笑,用力拍了拍陈启明的肩膀,力道不小,“行!冲你这句话,也冲你今天这记响亮的‘耳光’!”他指了指走廊尽头自己的办公室方向,“我办公室左边第二个抽屉,有盒老普洱,朋友从云南带回来的真东西。去!拿去泡了!好好醒醒你这身‘莽夫’气!提神,也降火!”
说完,周立民不再多言,转身欲走。
“周市长!”陈启明叫住他。
周立民脚步一顿,没回头。
陈启明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那个…泄洪闸的技术分析报告…”
周立民侧过头,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哦,对了。夏秋澜夏总工托我捎句话给你。”
陈启明心头一跳。
周立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她说,她前夫,就是那个搞液压传动出身的专家,正好是这方面的权威。看了现场照片和你的‘野蛮操作’描述后,连夜帮你写了份详细的技术辩护分析报告。报告证明,在当时备用电源即将耗尽、闸门卡死、下游数十万人命悬一线的极端情况下,你的应急操作虽然粗暴,但原理上完全正确,是唯一可能瞬间释放巨大水压、避免更大灾难的可行方案!报告已经作为附件,放进纪委那个U盘里了。她说…”周立民顿了顿,模仿着夏秋澜的语气,“‘告诉那个傻瓜,下次砸东西前,最好先找个懂行的问问,省得把自己电成烤红薯!’”
陈启明:“……”
他下意识地摸向西装内袋,那里还放着周立民当初塞给他的那张纸条。他掏出来,那张写着夏秋澜电话号码、卷了边的纸条。在走廊昏暗的光线下,他忽然发现,纸条的背面,不知何时,多了一行娟秀却有力的、用蓝色圆珠笔写下的小字:
“洪水冲得垮堤坝,冲不垮傻瓜的骨头。”
看着这行字,陈启明先是愕然,随即,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合着酸涩,猛地冲上鼻尖。他想起了泄洪闸操作间里的冰冷、黑暗、剧痛和绝望,想起了拧线时那撕心裂肺的电击…也想起了洪峰过境后,下游城镇劫后余生的灯火,和那些获救者感激的眼神。
傻瓜的骨头…
他紧紧攥着这张承载了太多信息的纸条,仿佛攥着一块滚烫的烙铁,也仿佛攥着一种沉甸甸的、无法被洪水冲垮的力量。
周立民已经走远,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陈启明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仰起头,闭上眼睛。礼堂内隐约传来的、为其他“英雄”颁奖的掌声,此刻听起来,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
换届的风,夹杂着洪水的腥气,已经在这条权力的走廊里,悄然涌动。而他这记响亮的“耳光”,彻底撕开了平静的表象。他知道,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但他摸着口袋里那张纸条,感受着那行字的温度,疲惫的嘴角,却缓缓地、缓缓地向上弯起了一个极小的弧度。
骨头够硬,才能扛得住这青云路上的风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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