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零年，晋西北的寒冬，刀子似的风卷着冻硬的黄土，抽打着平安县城焦黑坍塌的城墙。空气里塞满了硝烟、焦糊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炮弹撕裂凝固的空气，爆炸的火光此起彼伏，把黎明前最深的黑暗撕扯得粉碎。
“柱子！柱子！你他娘的死哪去了？给老子把那狗日的机枪敲掉！”一声炸雷般的怒吼压过震耳欲聋的爆炸，在残破街巷的废墟间滚动。李云龙，独立团团长，此刻像头暴怒的狮子，蹲在一堵被炸塌大半的土墙后面。灰布军装早看不出本色，沾满泥土、硝烟和暗褐色的血渍，脸上黑灰纵横，只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亮得骇人，死死盯住城墙上喷吐火舌的日军重机枪。
在他身后不远处，一座被掀掉半边屋顶的小院里，几根烧焦的房梁歪斜地架着。院角，一堆瓦砾簌簌落下灰尘。一只手，苍白、污垢的手，从碎砖乱瓦中伸出，无力地抓挠了几下。紧接着，一个脑袋艰难地拱出来。年轻男人，脸上糊着血和灰土，鼻梁上架着副只剩一个镜片的破眼镜，镜片裂如蛛网。眼神涣散，空洞地望着头顶那片被火光浓烟染成诡异紫红的天空，嘴里发出无意义的嗬嗬声，整个人像是被刚才近在咫尺的爆炸彻底震懵了魂。
又一发炮弹带着死神的尖啸砸在附近。“轰隆！”大地剧颤，冲击波裹着碎石烂瓦横扫。一块崩飞的砖头擦着书生的头皮飞过，带起几缕断发。巨大的声浪撞进他混沌的意识，他猛地一哆嗦，涣散的眼神掠过一丝惊惧，喉咙里挤出短促、濒死小兽般的呜咽。
这微弱的动静，在这枪炮轰鸣的修罗场里本微不足道，却偏偏钻进了李云龙的耳朵。他正探身观察敌情，闻声猛地扭头，目光如电扫过那片废墟，瞬间锁定了瓦砾堆里挣扎的身影。
“操！还有个喘气的！”李云龙低骂一声，没有丝毫犹豫。下一发炮弹炸响、尘土弥漫的瞬间，他像头矫健的豹子，猛地从掩体后蹿了出去！子弹“嗖嗖”追着他的脚后跟钻进地面。他几步冲到瓦砾堆旁，大手一伸，抓住书生的后衣领，像拎小鸡崽似的把他拽了出来。
书生瘫软如泥，只本能地发出一声惊恐呻吟。
“听着！小子！”李云龙把那张糊满血污惊恐的脸拉近自己，鼻尖几乎顶着鼻尖，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蛮横力量，穿透隆隆炮声砸进对方耳膜，“老子是李云龙！要活命，就跟老子走！听见没有？！”
书生被吼得浑身一抖，破碎镜片后的眼睛里，浓得化不开的恐惧被这雷霆般的声音劈开一道缝隙。他茫然看着眼前胡子拉碴凶神恶煞的脸，嘴唇哆嗦。
“废物点心！”李云龙没时间等他反应。骂了一句，猛地弯腰，肩膀狠狠顶在书生腰腹之间，手臂一揽，竟将这比自己高半个头的文弱书生像扛粮食般稳稳扛在肩上！
书生的眼镜彻底滑落摔碎。他只觉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李云龙脚下毫不停顿，扛着他，借着残垣断壁掩护，朝己方火力密集区发足狂奔！子弹啾啾乱飞，打在断墙上噗噗作响。炮弹爆炸的气浪掀起尘土扑打两人。李云龙踩着滚烫弹片和温热尸体，每一步都踏在生死边缘。他大口喘气，汗水混泥灰淌进眼睛，扛着人的身体却稳如磐石，速度不可避免地慢下来，嘴里兀自骂骂咧咧：“狗日的东洋炮……给老子等着……操！”
肩上那软绵绵的身体微微抽搐。书生赵刚，在地狱般的颠簸喧嚣中，被这具扛着自己狂奔的、岩石般坚硬炽热的躯体，被这粗鲁蛮横却奇异有力的怒骂，一点点从恐惧深渊里拽了出来。他艰难地、微弱地吸了口气，胸腔火烧火燎地疼，破碎的意识，如同风中残烛，艰难地重新聚拢一丝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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