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宋莹家回来,黄玲的一颗心像是被投进了一捧滚烫的炭火,烧得她浑身都充满了热量。宋莹那句独一份的肯定,和那幅画在灶台上的、潦草却充满希望的布局图,彻底驱散了她心中最后一丝犹豫和惶恐。
她推开家门,屋子里静悄悄的。丈夫和儿子安稳的呼吸声从卧室里传来,像两只停泊在港湾里的船,安宁而一无所知。黄玲站在黑暗的堂屋里,能清晰地听见自己胸腔里那颗心脏在有力地、快速地跳动着。
她没有立刻回房。她先去厨房,用温水洗了把脸,冰凉的毛巾让发热的脸颊和亢奋的头脑稍稍降温。她知道接下来要面对的,才是这场战役中最难攻克的堡垒。
她不能急,更不能莽撞。有了宋莹的支持,她不再是孤军奋战,她的计划也从一个模糊的念头变成了一套有条理的方案。她相信,只要把这些方案、这些道理都摆出来,用最清晰的逻辑呈现给丈夫,他会理解的。毕竟,他是一个知识分子,是一个最讲道理的人。
等自己身上的燥热完全褪去,她才端着一杯泡好的热茶,轻轻推开了卧室的门。
庄超英还没睡,正靠在床头,借着那盏昏黄的台灯看书。他听到动静,抬起头,看到是黄玲,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跟宋莹聊完了?
嗯,聊了会儿。黄玲把茶杯放在床头柜上,热气袅袅升起,在灯光下划出蜿蜒的轨迹。她没有立刻坐下,而是转身走到床尾的木箱前,蹲下身,打开了箱子。
在几件换季的衣物下面,她取出了那个硬壳笔记本。
这个动作让庄超英有些好奇。他放下手里的书,看着妻子。
黄玲拿着笔记本,走到床边坐下。这一次,她没有像前几日那样藏着掖着。她的动作很郑重,像是捧着一份极其重要的文件。她深吸一口气,迎上丈夫询问的目光,开口道:超英,有件事,我想和你认认真真地商量一下。
看她这副前所未有的严肃模样,庄超英也坐直了身体:什么事?
我想……利用下班和周末的时间,去外面摆个小摊,卖馄饨。
说完这句话,她立刻打开了那个笔记本,仿佛是为了不给丈夫立刻反对的机会。她将本子摊开,递到庄超英面前。
你先别急着说不行,你看看我算的这个。
灯光下,笔记本的纸页微微泛黄。上面用一种格外娟秀工整的字迹,清晰地罗列着一行行的条目,后面缀着精准到分和厘的数字。
【成本】面粉:每斤1角8分,一斤可出60张皮,每张皮成本3分。猪前腿肉:每斤8角5分,一斤可剁馅包约150个馄饨。煤球:每块2分钱,一炉煤可烧开两大锅水。葱、姜、紫菜、虾皮……
下面还有另一栏。
【预估收入】馄饨:大碗10个,卖1角;小碗6个,卖6分。若每日卖出100碗小碗,收入6元。除去成本约2元8角,可净赚3元2角。
每一笔账都算得清清楚楚。每一个数字背后,都藏着黄玲这几天来辗转反侧的心思。这不仅仅是一个账本,这是她的决心,是她深思熟虑后拿出的全部诚意。
她指着本子上的字,用一种近乎于做学术报告的平静语气,向丈夫解释着自己的规划:我跟宋莹都商量过了,摊子就摆在厂区后面那条街,不影响咱们这边的生活。我只卖早上和晚上,白天厂里的工作,我一天都不会耽误。这样一个月下来,就算生意不好,至少也能多挣个几十块钱。图南上大学,处处都要用钱,我们……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停住了。
因为她看到,庄超英的脸色在她条理清晰的陈述中,一点点地变了。
起初是震惊。他拿过那个笔记本,手指抚过上面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内心受到了极大的震撼。在他的印象里,妻子一直是那个在厨房里打转的、温顺的、甚至有些怯懦的女人。他从未想过,她会有这样缜密的心思,能把一桩他看来上不了台面的小买卖分析得如此透彻。这份能干让他感到陌生,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这陌生的感觉很快就转化成了强烈的、被冒犯的抵触。
他啪地一声合上了笔记本,力道之大,让黄玲的心也跟着狠狠一跳。
账算得再清楚,又有什么用!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坚决,黄玲,我上次就跟你说过了,这不是钱的事!
黄玲攥紧了手指:那是什么事?我们靠自己的手艺挣干净钱,给家里减轻负担,有什么不对?
是脸面!是我的脸面!庄超英的情绪终于压抑不住,声音也扬了起来。他指着自己的脸,又指了指窗外,我,庄超英,是一个中学老师!我每天站在讲台上,教我的学生们要有理想,要有抱负,要为国家做贡献!可转过头,我老婆在街边支个摊子,跟那些小商小贩一样,端着碗吆喝着卖馄饨!你让我的学生看见了怎么想?你让我的同事、我的领导知道了怎么看我?他们会说,庄老师家的日子过不下去了吗?庄老师无能,要靠老婆抛头露面去当小贩养家!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狠狠地敲在黄玲的心上。
上次的反对还停留在投机倒把这种空泛的观念层面。而这一次,他把理由说得无比具体,无比尖锐——个人脸面,社会地位。
这是那个年代,一个普通知识分子心里最重、也最脆弱的东西。他们或许清贫,但他们有自己的骄傲和体面。在庄超英的世界里,妻子的行为无疑是将他这份赖以为生的体面毫不留情地撕碎,扔在地上,任人踩踏。
黄玲看着情绪激动的丈夫,她为他的能干而震惊,但更因这种能干可能带来的羞辱而恐惧。她准备了一晚上的所有道理和数据,在脸面这堵坚硬的铜墙面前被撞得粉碎。
她的心一点点地凉了下去。她本以为,只要自己拿出足够的诚意和理性的规划,就能说服他。可她错了。她精心计算的经济账,撞上的是一堵密不透风的面子墙。
卧室里的空气因为这场争执而变得凝重而压抑。灯光将两人对峙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在墙上。
许久,黄玲没有再争吵。她知道,任何辩解在此时都显得苍白无力。她默默地从庄超英手里拿回那个笔记本,那个承载了她全部希望的本子,此刻摸上去却有些发凉。
她将本子轻轻放在床头,然后抬起头,看着丈夫依旧紧绷的脸。
她轻声说:超英,我知道你的顾虑。你让我想想。
她的声音很平静,没有委屈,也没有愤怒,就像是真的在认真考虑他的话。
庄超英看着她,心里的怒火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平静给浇熄了一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力的烦躁。他最怕的不是妻子的争吵,而是她这种不言不语的懂事。
他挥了挥手,转身躺下,用背对着她,闷闷地说了一句:没什么好想的,这事,我不同意。
黄玲没有再说话。她关掉了床头灯,房间瞬间陷入了彻底的黑暗。
她躺在丈夫身边,能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也能听见他那并未平复的呼吸声。
她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那里什么也看不见,只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但她的眼神却在这片黑暗中,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明亮,也更加坚定。
她知道了,有些墙是说不通的。
那就只能自己找一条路,从旁边绕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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