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太阳刚刚升起。
新挂牌的“国营红星机械厂”里,已经是一片忙碌的景象。
村长王卫国正带着人,用石灰在地上画出更清晰的区域线,划分出毛坯区、加工区和成品区。
李铁牛则带着几个小伙子,仔细地保养着那几台来之能不易的旧车床,用棉纱蘸着机油,擦得锃亮。
新上任的会计张鑫同志,已经全身心投入了工作。
她找村里借了一张八仙桌,就放在村委会办公室里,作为临时的财务室。
面对着一大堆乱糟糟的白条和单据,她没有丝毫抱怨。
仅仅一个上午,她就用自带的算盘和账本,把红星村从开始搞水泵以来的所有收支,都整理得清清楚楚,一目了然。
当她看到账本上那个最终的盈利数字时,一双大眼睛里全是震惊和佩服。
她实在想不通,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年轻厂长,是怎么用一堆破铜烂铁,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创造出如此惊人的财富的!
她看着不远处正在指挥工人干活的周解放,眼神里的崇拜又多了几分。
然而,有人崇拜,就有人质疑。
另一位县里派来的人才,技术员王建同志,此刻的脸色,就跟锅底一样黑。
他手里拿着一个笔记本,一支钢笔,从走进这个“工厂”大门的那一刻起,眉头就没有松开过。
脚下是坑洼不平的泥土地,所谓的车间,就是个四面漏风的大棚子。
工人们所谓的“流水线”,就是一排用木板和砖头临时搭起来的长条桌!
还有那些“生产设备”!
几台老掉牙的普通车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几个土制的台钳,被牢牢地固定在树桩上。
最让他无法忍受的,是安全问题!
电线乱七八糟地从房梁上拉下来,有的地方甚至连绝缘胶布都没缠好,露着危险的铜丝。
焊接工位旁边,就堆着易燃的木料和棉纱。
王建每走一步,心就往下沉一分。
这哪里是国营工厂?
这分明就是一个无组织、无纪律、无安全保障的草台班子!
他脑子里装满了从苏联教科书里学来的正规化生产流程,每一条都和眼前的景象形成惨烈的对比。
他越看越心惊,越看越愤怒!
这根本不是在搞工业,这是在胡闹!是在拿工人的生命开玩笑!
终于,当他看到周解放召集了几个他认为是“技术骨干”的工人,准备开所谓的“技术攻关会”时,他再也忍不住了。
“周厂长!”
王建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表情严肃到了极点。
周解放正准备拿出他连夜从【未来科技库】里提取出来,并且根据现有条件修改了无数次的“火种一号”电机简化图纸。
“王技术员,来得正好,一起听听。”周解放笑着招呼道。
“听?”
王建的声音陡然拔高,他指着周围乱糟糟的环境,毫不客气地质问道:
“周厂长,在讨论技术之前,我想先请问一下!”
“工厂的安全规程在哪里?车间的操作手册在哪里?设备的定期检修记录又在哪里?”
“什么都没有!您就敢让工人们这么干活?出了事故谁负责?”
他的声音很大,周围的工人都听见了,手上的动作都慢了下来,纷纷投来疑惑的目光。
周解放脸上的笑容不变。
“王技术员,你说的这些,我们以后都会有。但我们现在,一穷二白,得先生存,再发展。”
“生存?这不是生存,是玩火!”
王建的情绪有些激动,他看到了周解放手里那卷图纸,一把就拿了过来。
他以为那是什么不正规的草稿,可当他展开图纸,看清上面的内容时,整个人都愣住了。
图纸画得很专业,线条清晰,标注明确。
可上面的设计,却让他这个科班出身的大学生,看得眼皮直跳!
看了不到三十秒,他的手开始发抖,脸色由黑转红,最后变成了铁青!
“胡闹!这简直是在胡闹!”
王建猛地将图纸拍在桌子上,指着上面的设计,对着周解放怒吼道:
“周厂长!我承认我之前小看你了!我尊重你这个厂长!”
“但是!你这份图纸,简直就是一堆废纸!是对科学的公然侮辱!”
他指着图纸的一个部分,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
“这里的导磁槽设计,为什么完全省略了?你知道这会导致多大的磁阻和涡流损耗吗?”
他又指向另一处。
“还有这里的线圈匝数!比标准设计少了将近三分之一!功率根本上不去!”
“最离谱的是这个外壳!连基本的散热片都没有,你想让它在运行五分钟后,直接烧成一坨铁疙瘩吗?”
他的质问,如同连珠炮一般,每一个字都砸在周围工人的心上。
工人们听不懂那些复杂的名词,但他们听懂了一件事。
——这位县里来的真专家说,周厂长画的图纸,造出来的东西会爆炸!
刚刚燃起的生产热情,瞬间被一盆冷水浇得透心凉。
几个刚招来的,以前在别的厂里干过的工人,脸上露出了怀疑和畏惧的神色。
李铁牛和王卫国想上来帮腔,却被周解放用眼神制止了。
他静静地等王建吼完,才慢悠悠地开口。
没有一丝火气,平静得像是在问今天天气怎么样。
“王技术员,说完了?”
王建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气得不轻。
周解放点了点头,拿起那张被他批判得一文不值的图纸,问了第一个问题。
“王技术员,我想请教一下,如果按照你说的标准图纸来生产,我们需要一台什么样的车床,才能加工出合格的转子和定子?”
王建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回答:“至少需要一台J1级的精密车床,才能保证同心度在三个丝以内!”
周解放又问了第二个问题。
“那我们需要什么标号的硅钢片和漆包线,才能达到你说的标准功率和散热?”
王建想也不想地回答:“硅钢片至少要D43以上,漆包线必须是180级的聚酯亚胺漆包线!”
周解放笑了,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那么,我们需要什么样的工人,才能看懂你的标准图纸,并且完成那些复杂的绕线和装配工艺?”
王建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傲然:“当然是经过严格培训,至少拿到三级钳工和四级绕线工证书的熟练技工!”
他说完,昂起了头。
这些,都是最基本的常识。
然而,周解放脸上的笑容更盛了。
他环视了一圈周围那些满脸茫然,连什么是“J1级”都不知道的工人们。
又指了指角落里那几台连漆都掉光了的老旧车床。
最后,他摊开双手,看着王建,轻飘飘地问了一句:
“王技术员,你说的这些。”
“我们有吗?”
轰!
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像一颗重磅炸弹,在王建的脑子里轰然炸响!
他脸上的傲然瞬间凝固,嘴巴张了张,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是啊……
精密车床?没有!
高标号硅钢片?买不到!
高级技工?这里只有一个个刚放下锄头的农民!
他所说的那些“标准”,那些“常识”,在这个地方,就像是天方夜谭!
周解放没有再看他,而是转身面向所有工人,将手里的图纸高高举起!
他的声音,充满了力量!
“同志们!王技术员说得对!这张图纸造出来的电机,不标准!不完美!甚至有很多缺点!”
“但是!”
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提高八度!
“它有一个最大的优点!”
“那就是,我们能用现在手里的这些破烂玩意儿,把它给造出来!”
“我设计的这个电机,就是要绕开所有我们没有的设备!就是要避开所有我们买不到的材料!就是要简化掉所有我们工人不会的工艺!”
“它可能跑不快,但它能转!”
“它可能用不久,但它能用!”
“在能吃饱饭之前,就别去想什么山珍海味!我们现在要解决的,不是‘造一个好电机’!而是‘从无到有,造一个我们自己的电机’!”
“这!才是我们红星厂唯一的出路!是我们的活路!”
这番话,没有一个高深的词汇。
每一个字,都像锤子一样,狠狠地砸在所有人的心坎上!
工人们的眼睛,瞬间就红了!
什么狗屁标准!什么狗屁专家!
他们只知道,周厂长说的,是他们能活下去的路!
“对!厂长说得对!”
“先造出来再说!”
“我们听厂长的!”
工人们的热情,再次被点燃,甚至比之前更加炙热!
王建站在人群中,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他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反驳。
周解放的每一句话,都打在了他的软肋上,把他引以为傲的那些书本知识,驳斥得体无完肤。
可他内心的骄傲和作为一个技术人员的严谨,让他无法接受这种“歪理邪说”。
他死死地攥着拳头,看着周解放被工人们簇拥着,像一个凯旋的将军。
他第一次,对自己的信仰,产生了动摇。
但他还是不服!
他决定,必须要把这里的情况,原原本本地写成报告,交给县里的领导!
他要让领导们看看,这个周解放,到底是在带领大家创造奇迹,还是在带着所有人,跳下一个万丈深渊!
周解放的余光,瞥见了王建那僵硬而固执的背影。
他心里清楚。
对付这种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的知识分子,说再多道理都没用。
唯一的办法,就是用事实,狠狠地把他的脸,抽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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