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河下游。
这里河道比上游更加狭窄弯曲,两岸杂树丛生,藤蔓垂落水面。冰冷的雨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敲打着浑浊泛红的河水,泛起无数涟漪。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湿气和水腥味。
一艘没有任何标识的、狭长轻便的赤马舟,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划破雨幕,在蜿蜒的河道中穿行。船身吃水很深,显然载着不少人。船尾,两名精壮的汉子奋力摇橹,动作沉稳有力。船舱内,几个身影蜷缩在一起,气氛压抑得如同凝固。
李煜瘫坐在船底,浑身湿透,冻得瑟瑟发抖。那身逃亡时穿着的素白袍服,此刻沾满了泥污、草屑和点点血渍(可能是拉扯时擦伤),早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青紫,眼神涣散,似乎还未从刚才那地狱般的追杀中缓过神来,身体仍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皇甫继勋守在他旁边,身上几处刀伤草草包扎着,脸色同样难看,警惕的目光透过船舱缝隙,死死盯着后方和两岸。
“快!再快点!过了前面芦苇荡,就是三汊河口!进了大江就……”皇甫继勋压低声音催促船夫,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急迫。
然而,他话音未落——
“呜——!!!”
一声低沉、雄浑、带着无上威严的号角声,如同沉睡的巨龙苏醒,陡然从前方河道拐弯处响起!这号角声穿透雨幕,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压迫感,瞬间盖过了雨声和摇橹声!
“不好!”皇甫继勋脸色剧变!
下一秒,前方的雨幕和薄雾被巨大的阴影撕裂!
四艘体型庞大、如同水上堡垒般的宋军车船,呈雁翎阵型,从河道的弯角后缓缓驶出!船身覆盖着坚固的挡板,船舷两侧的轮桨在河水中整齐有力地划动,激起大片浪花。船头上,密密麻麻站满了顶盔贯甲、手持强弓劲弩的宋军水师精锐!冰冷的箭镞在雨水中闪烁着致命的寒光,如同无数毒蛇的眼睛,死死锁定了这艘小小的赤马舟!
为首一艘车船的船楼上,一名身着亮银鱼鳞甲、面容冷峻、下颌留着短髯的中年将领按剑而立,目光如电,正是大宋水师都指挥使——潘美!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这艘如同困兽的赤马舟,缓缓抬起了右手。
与此同时!
“哗啦啦——!”
赤马舟左右两侧及后方的河面上,如同变戏法般,猛地冒出十几艘轻捷的走舸!船上的宋军水卒如同灵活的鱼鹰,手中早已张开的踏张弩,在近距离下散发着死亡的冰冷气息!
前有车船堵截,左右后三方走舸环伺!小小的赤马舟,瞬间陷入了真正的、插翅难飞的天罗地网!连浑浊的河水都仿佛凝固了!
“江南国主李煜!”潘美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铁块,砸在寂静的河面上,清晰地传入赤马舟中,“宋天子有诏,请国主登船相见!速速弃舟受缚!妄动者——格杀勿论!”
船舱内,死一般的寂静。
李煜的身体猛地一颤,仿佛被这冰冷的声音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透过船舱的缝隙,望向外面那如同铁壁铜墙般的宋军战船,望向船楼上潘美那冷峻如山岳的身影。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混着无法抑制的泪水。那双曾经盛满风花雪月、诗酒词章的忧郁眼眸,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如同这漫天阴雨般浓重的绝望。亡国之君……阶下之囚……终究是逃不过啊。
皇甫继勋握着刀柄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看着潘美船楼上那些引而不发的强弓劲弩,看着四周走舸上密密麻麻的踏张弩,又看了看身边面如死灰、彻底崩溃的李煜。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悲凉涌上心头。一切挣扎,终究是徒劳。
他颓然松开了刀柄,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他缓缓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他曾发誓效忠、最终却无力守护的君王,眼神复杂。然后,他猛地推开船舱门,走到船头,对着潘美的方向,缓缓地、屈辱地,跪倒在冰冷的、被雨水打湿的船板上。
“罪臣……皇甫继勋……请降……”他的声音嘶哑,带着无尽的疲惫和苍凉,在雨水中无力地飘散。
船尾,两名摇橹的汉子也停下了动作,绝望地丢开了橹柄。
赤马舟如同失去了魂魄的浮木,在宋军水师冰冷的包围圈中,无助地打着转。
潘美看着跪在船头的皇甫继勋,又看向那毫无动静、死寂的船舱,眉头微皱。他挥了挥手。
两名宋军水师校尉带着一队手持劲弩的悍卒,敏捷地跳上赤马舟。他们粗暴地推开船舱门。
船舱内,李煜如同失去了所有支撑的木偶,瘫坐在冰冷湿滑的船底,头深深埋在两膝之间,肩膀无声地剧烈抽动着。那身沾满污秽的素白袍服,裹着他单薄颤抖的身躯,在这绝望的囚笼里,显得如此渺小,如此凄凉。他脚边,一枚小巧玲珑、雕刻着蟠龙纹的玉带钩,不知何时从松脱的衣带上掉落,在船底积水中半沉半浮,折射着幽微的光。
一名校尉上前,毫不客气地抓住李煜湿透的、冰凉的手臂,想将他拽起来。入手处一片刺骨的冰凉和毫无生气的绵软。
“江南国主李煜,”校尉的声音冰冷,带着胜利者的漠然,“请吧。”
李煜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受惊的兔子。他终于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头。雨水和泪水混合着泥污,在那张曾经清雅俊秀的脸上留下狼狈的痕迹。他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发出了一声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哽咽。
他放弃了所有抵抗,任由两名强壮的宋军水卒将他如同提线木偶般架了起来,拖出了这艘承载着他最后逃亡希望的赤马舟,暴露在漫天冰冷的雨水和宋军无数道冰冷审视的目光之下。
雨,依旧在下。冰冷地冲刷着胭脂河浑浊的水面,冲刷着金陵城残破的城垣,冲刷着这片刚刚被战火彻底点燃、又迅速陷入死寂的大地。
宣阳门东侧的土坡上。
曹彬在陈元礼和亲兵的全力施救下,暂时稳住了心脉,没有彻底昏厥。他半倚在亲兵怀里,脸色灰败如金纸,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只有那双眼睛,在得知潘美水师成功于胭脂河口截获李煜的消息后,才极其缓慢地、艰难地转动了一下,望向东南方向那片烟雨凄迷的天空。
他那沾满血污和泥浆的嘴角,极其轻微地、极其缓慢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似乎想扯出一个笑。但最终,那笑容凝固在唇边,变成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混杂着疲惫、释然与无尽冰冷的弧度。
他缓缓闭上眼,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他失去血色的脸庞。
金陵城破,李煜就擒。
大宋的铁骑,终于踏碎了六朝金粉地的最后一丝迷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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