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宝四年（公元971年）冬月的广州城，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焦糊的木梁、焚烧的丝绸、烤炙的肉食、珍珠粉燃烧后残留的甜腥，还有浓重不散的血腥，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幸存者的肺叶上，也压在每一个征服者的心头。
持续了数日的冲天烈焰终于渐渐式微，但余烬未熄。昔日金碧辉煌、穷奢极侈的南汉宫城核心区域——玉清宫（刘鋹耗费巨资修建的道教宫殿群）和万春园（以奇珍异兽闻名的皇家林苑），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如同被巨兽啃噬后留下的森森骸骨。焦黑的梁柱狰狞地刺向铅灰色的天空，未燃尽的木头在厚厚的灰烬层下闪烁着暗红的火星，发出噼啪的微响，仿佛还在不甘地诉说着昨日的繁华与瞬间的倾覆。
潘美站在玉清宫主殿——长春殿的废墟前。脚下是半融的金砖，踩上去依旧滚烫。粘稠的黑色灰烬沾满了他的战靴和袍甲下摆。他高大的身躯挺立如松，目光沉静地扫过这片末日景象。作为统帅，他下令焚毁了这座象征刘鋹荒淫无道的罪恶渊薮，此刻心中却并无多少胜利者的快意，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和挥之不去的凝重。南汉的财富在火中灰飞烟灭，无数奇珍异宝化为乌有，这是战略需要，但面对如此彻底的毁灭，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还是掠过他的眼底。火已熄，但如何彻底掌控这座百废待兴的岭南巨邑，如何清理战场，如何挖掘可能残留的价值，千头万绪才刚刚开始。
“传令各军，”潘美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废墟间的死寂，“严密把守宫城四门及府库残址，无本帅手令，任何人不得擅入！命行军司马统筹，组织可靠人手，清点余烬，甄别残存器物，凡有字迹、图纹者，无论金银铜铁、竹木牙角，悉数收集，不得损毁遗漏！”他顿了一顿，语气更加严厉，“凡私藏者，斩！”这道命令，既是为了防止混乱和劫掠，也是为了在灰烬中寻找可能的文书、档案、舆图——这些东西，有时比金银更能揭示一个政权的秘密与脉络。
清理工作在呛人的烟尘和滚烫的余温中艰难展开。参与的多是潘美亲军中的老卒，他们经验丰富，更懂得军令如山。刘大壮就是其中一员，一个年近五旬、满脸风霜的河东老兵，跟了潘美十几年，从北汉打到南唐，一身伤疤如同他沉默寡言的勋章。此刻，他正带着几个年轻军士，在长春殿偏殿后一处几乎被巨大倒塌梁柱掩埋的角落仔细扒拉着。这里堆积着厚厚的灰烬和烧得变形的琉璃瓦、铜构件。
“都仔细点！眼珠子放亮些！”刘大壮的声音沙哑，像破风箱，“瓦砾堆里有碎瓷片，手轻点扒拉，别给划烂了！”他自己则盯着一根足有合抱粗、烧得焦黑发裂的巨大楠木柱子底部。柱根处似乎压着什么东西，在灰黑中隐约透出一点异样的黄白色轮廓。
“头儿，这柱子太沉，挪不动啊！”一个年轻士兵试着推了推，柱子纹丝不动，只扑簌簌落下些灰烬。
刘大壮没说话，他蹲下身，眯起眼睛凑近观察。那点黄白色，质地不像石头或烧熔的金属，倒像是……骨头？他小心翼翼地从腰间拔出随身的解手短刀，在柱子与地面焦黑的灰泥接缝处，沿着那点异色的边缘，一点点、极其耐心地剔挖。滚烫的灰烬灼烤着他的手背，他也浑然不觉。随着黑灰被一点点拨开，那物件的轮廓逐渐清晰：一块扁平的、边缘有些卷曲烧焦的板状物，大约尺半长（约45厘米），一掌宽，厚约半寸，通体大部分覆盖着烟炱，但一些未被完全熏染覆盖的边缘，在昏暗的光线下，竟泛出一种温润内敛、如同古玉般的光泽。
“象牙！”刘大壮心头猛地一跳。他见过世面，当年在汴京大相国寺附近，也见过胡商贩卖的精美牙雕。眼前这东西，绝对是上好的象牙！而且尺寸巨大，绝非寻常摆件！他立刻屏住呼吸，动作更加轻缓，如同在挖掘稀世珍宝（事实上也确实是）。他不再用刀剔，转而用粗糙的手指，一点一点拂去覆盖其上的浮灰和滚烫的小炭粒。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甚至能感受到物件深处尚未散尽的火气。终于，整块板子被小心翼翼地、完整地从灰烬和柱根缝隙中取了出来。
板子入手沉重，边角有明显的烧焦卷曲痕迹，但主体结构尚算完整，尤其是中间部分，似乎被柱子遮挡保护了大部分。板面覆盖着厚厚的黑灰，但仔细看去，灰层之下似乎并非光板，隐隐有凹凸起伏的纹路。
“头儿，这是啥宝贝？这么大块牙雕，能卖不少钱吧？”旁边的年轻士兵看得眼热。
“闭嘴！”刘大壮低声呵斥，眼神却死死盯着板子，“军令如山！这玩意儿有古怪！”他敏锐地感觉到，这板子上若有若无的纹路，绝非寻常的富贵人家装饰图案。他没再多看，立刻脱下身上还算干净的内衬布，小心地将板子层层包裹起来，抱在怀里，快步向潘美的临时行辕奔去。那点残存的温热透过布层传来，仿佛死灰中尚未熄灭的一颗心脏。
临时行辕设在原南汉宫城外围一座勉强保存下来的偏殿里。殿内弥漫着药材、墨汁和新木料混合的气味。潘美正与行军司马、几名幕僚和随军的文吏，在灯下整理着这几日从各处废墟中搜罗来的残破文书、账册碎片。收获寥寥，大多被烧得面目全非，只能从只言片语中推测南汉后期的混乱与糜烂。
“都部署！刘大壮有要物呈报！”亲兵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进。”
刘大壮抱着那个布包，恭敬地单膝跪地，将布包放在潘美面前的条案上，一层层打开：“禀都部署，卑职在长春殿后殿角灰烬堆里，于一根倒塌巨柱下寻得此物。似为象牙板，虽经大火，然形制尚存，板面似有刻痕。”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块黑乎乎的长板上。潘美眼神一凝，俯身细看。他伸出手指，在板子边缘未被熏黑的一小块地方轻轻摩挲了一下，那温润致密的质感，确认是上等象牙无疑。再看那板面厚重的烟炱之下，果然有极其细微、却连绵不断的凹凸起伏，绝非自然烧灼所能形成。
“象牙板？如此形制……”行军司马凑近，捻着胡须，“倒像是……舆图或界碑的底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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