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平元年冬月的北风掠过汴河,裹挟着太行山麓的碎雪,在陈桥驿的灰瓦上雕出冰凌狼牙。戍楼残破的铜铃早被守军卸去换酒,唯余锈蚀的铁钩在檐角摇晃,划破子夜的死寂。马厩里十二匹河西战马不安地刨着青石地砖,铁蹄与石面碰撞出的火星,在蒸腾着草料发酵气息的黑暗中忽明忽灭。
赵普的鹿皮靴碾碎檐下冰棱时,刻意在第三级台阶停顿了三次。这是滁州之战时与赵匡胤约定的暗号——三轻三重,应和《六韬》中疾如风,徐如林的节律。老谋士狐裘领口缀着的辽东貂尾突然无风自动,暗处传来铁器刮擦松木的锐响,一柄幽州精铁锻造的短刀钉在他脚前三寸,刀柄缠着的紫帛浸满马血。
赵书记来迟了整整一炷香。赵匡义从草料垛的阴影中踱出,食指仍扣在腰间鎏金蹀躞带的螭纹暗扣上。年轻人玄色劲装的右衽微敞,露出内衬的锁子甲细鳞,甲片间残留的雁门关黄沙正簌簌而落。
掌书记摘下沾满雪粒的镂空银叶冠,露出早生的华发。他将冠冕倒置在马槽边沿,十二枚银叶恰好遮住槽底某处凹陷:二将军可知,幽州铁器淬火时要用契丹巫祝的血祭?手指抚过短刀的血槽,在刀镡处摸到细微的凹凸,这把刀的锻纹里藏着室韦部落的狼图腾。
赵匡义瞳孔骤缩。他接过短刀就着气死风灯细看,刀刃映出的冷光在其眉骨投下锯齿状阴影:王彦升的佩刀?今夜三更巡营时,这厮往北边派了快马。
不是快马,是信鸽。赵普突然掀开马槽旁的石板,掏出只脖颈折断的灰隼。隼爪上系着的竹筒刻有龙捷军徽记,内藏半片染血的桦树皮,这是辽国南院枢密使专用的急递密件,需用马奶酒蒸熏方显字迹。
年轻人扯下腰间犀角杯,将驿站酒窖顺来的烧春倾洒其上。桦皮遇热卷曲,显出一串用女真文写的数字:廿七、子、亥、卯。赵匡义的箭疤在火光中抽搐:这不是契丹字!
但数字写法是渤海国遗民的笔迹。老谋士从袖中抖出张泛黄的《海东诸国图》,指尖划过混同江流域,显德五年,王彦升随韩通征讨北汉时,曾在宁武关俘虏过渤海铁匠。他忽然将地图覆在隼尸伤口处,血迹恰好浸透黄龙府的位置,二将军不妨猜猜,韩通侍卫步军司的军械库里,有多少铠甲嵌着渤海精钢?
马厩外骤然传来盔甲铿锵声。赵匡义闪身贴住厩墙,透过虫蛀的窗棂纸窥见巡夜禁军举着的火把——焰心泛着诡异的青白色,正是侍卫司特制的狼烟火把。领头者的披风内衬猩红如血,金线绣着的韩字随步伐若隐若现。
待脚步声没入风雪,赵普忽然解开狐裘,露出内襟密密麻麻的暗袋。每个锦囊都装着不同颜色的药粉,他在马槽中依次倾倒:赤色为砒霜,青者见血封喉,黑色遇水则爆。药粉与草料混合时发出细碎的爆裂声,王彦升的晚膳里加了双倍豆蔻,此刻应该正在柴房咳血。
先生要伪造中毒身亡?赵匡义剑柄上的螭龙纹路硌得掌心发痛,但韩通带着太医丞随行...
所以需要二将军的袖箭。老谋士突然抓住年轻人手腕,指甲在其掌纹间划出三道血痕,箭镞要沾这个。他从暗袋捏出粒琥珀色晶体,这是广州蕃坊弄来的龙脑香,遇热即化,入血脉则致幻。
赵匡义嗅到晶体散发的辛辣气息,突然想起兄长征伐淮南时,南唐军曾在箭矢上涂抹类似毒物。那场战役后,三个营的士兵发了疯似的自相残杀,最后被赵匡胤亲自带铁骑军镇压。
子时三刻,柴房屋顶会落下三只信鸽。赵普边说边用炭笔在石槽上画出驿站布局,韩通的亲卫长有夜咳症,每夜此时必要到东厨取川贝枇杷膏。炭笔突然在厨房与柴房间划出弧线,二将军需在鸽群惊飞时射穿瓦当,让韩通的人看见王彦升在窗口焚烧密信。
年轻人注意到老谋士在焚烧二字上加重语气,突然醒悟:你要用磷火!
准确说是白磷混合硫磺。赵普从马鞍暗袋抽出支铜管,旋开露出里面的灰色粉末,这是蜀中道士炼丹时发现的配方,遇空气即燃。待韩通的人破门而入,柴房草垛会炸出三尺高的绿焰——足够让太医丞相信是辽国巫术。
战马忽然集体转向东南方嘶鸣。赵普耳朵贴住地面片刻,疾步调整马槽位置:龙捷军的探子到了,二将军速去北墙!记住在第三块城砖刻上鱼鳞纹,那是给郭守文的暗号。
赵匡义翻出马厩时,瞥见老谋士正在调整十二匹战马的辔头。白马的铜链多缠了三圈,枣红马的缰绳打成双环结,而青骢马的鞍鞯下隐约露出半截《论语》竹简——正是兄长随身携带的那卷仁义抄本。
子时的梆子声裹在风雪里飘来时,赵匡义正伏在北墙箭楼的鸱吻背后。韩通的亲卫队举着火把经过瓮城,青白色的火焰将雪地照得如同鬼域。年轻人屏息数着他们的步伐,在第七声铁靴踏响时扣动袖箭机括。
淬毒的箭镞穿透瓦当的刹那,三只信鸽扑棱棱惊起。几乎同时,柴房屋顶炸开一团幽蓝火光,将王彦升挥剑焚信的剪影投在窗纸上。韩通的亲卫长果然呛咳着从东厨冲出,手中药碗摔碎在结冰的石板上。
有细作!侍卫的嘶吼撕裂夜幕。赵匡义看着他们撞开柴房木门,绿焰轰然腾空的瞬间,将第二支箭射向城砖。箭杆在墙面擦出鱼鳞状火花,暗处立刻传来三声鹧鸪啼——这是铁骑军都指挥使郭守文的回应。
混乱中,赵匡义潜回马厩。赵普正在油灯下摆弄更漏,铜壶的滴水声与驿丞慌乱的脚步奇妙共振。成了。老谋士头也不抬,韩通已经带着太医丞往柴房赶,半刻钟后他们会发现王彦升自焚的尸首——其实是三天前暴毙的流民。
但这栽赃太过拙劣。年轻人扯下蒙面黑巾,发梢的冰碴簌簌掉落,石守信不是傻子,他定能看出破绽。
赵普突然掀开马槽,露出底下埋着的陶瓮。瓮中泡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左手却完好无损:认识这个刀茧吗?他抓起尸体的食指,王彦升当年在潼关救过石守信,替他挡箭留下的箭疤位置......
赵匡义倒吸冷气。尸体的食指关节处,赫然有道斜贯掌骨的旧伤痕,与石守信酒醉时常炫耀的忠义疤如出一辙。
这是沧州死牢里的易容圣手做的。赵普将尸体手掌浸入药水,皮肤立刻浮现青紫尸斑,配上这个就更完美了。他从陶瓮底部捞出枚青铜虎符,符身刻着的静难军节度使字样正在药液中溶解。
年轻人突然感觉胃部抽搐。他终于明白兄长为何坚持带赵普随军——这个出身洛阳破落书院的穷儒生,竟比沙场老将更精通人性的裂隙。
报更了!驿丞沙哑的嘶吼从戍楼传来。赵普突然吹熄油灯,在绝对的黑暗中握住赵匡义的手腕:五更三刻,看东南角。
黑暗持续了整整十次心跳的时间。当火光再次亮起时,十二匹战马的缰绳已结成诡异的阵列:白马面向北斗,青骢马缰绳绕桩七圈,而最外侧的驽马辔头缀满铜钱。赵普手持气死风灯站在马槽旁,灯罩旋转间,光斑在墙面投射出星图。
参宿三星指北时,龙捷军举赤幡。老谋士的灯影扫过二十八宿图,虎捷军的口令是天驷当空,铁骑军则以毕月乌沉回应。他忽然将灯影定格在危宿方位,若有变数,就点燃这个。
赵匡义接过他递来的青铜筒,旋开发现里面是浸满火油的《金刚经》残页。这是给普润寺武僧的信号。赵普眼角皱纹里藏着诡笑,三年前我帮他们夺回被豪强侵占的寺产,如今该还人情了。
五更梆子炸响的瞬间,马厩外传来惊天动地的爆炸声。赵匡义冲出时,看见柴房方向腾起的绿色焰柱直冲霄汉,无数着火的信鸽如流星雨坠落。韩通的怒吼混在风雪中:是契丹巫火!速报点检大人!
年轻人回望马厩,赵普正将《论语》竹简塞回青骢马鞍鞯。老谋士的身影在火光中忽明忽暗,仿佛一尊正在布棋的恶鬼罗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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