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像是沉在最深的海底，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冰冷沉重的海水挤压着每一寸骨头，要将灵魂都碾碎。
陆云骁感觉自己像一块破布，被无形的巨浪反复撕扯、抛掷。南栖最后那个释然又破碎的笑脸，混合着刺目的车灯光芒，还有《暮色约定》上晕开的泪痕，如同破碎的万花筒碎片，在他混沌的意识里疯狂旋转、撞击。心口那个黑洞还在，但痛感似乎被厚重的棉絮包裹着，变得迟钝而遥远。
“…栖栖…”他无意识地呢喃，声音在死寂的黑暗里没有激起任何回响。他下意识地收紧手臂，想抱住什么，却只触碰到一片虚无。画册！他的画册呢？恐慌瞬间攫住了他，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心脏。那是他仅剩的东西了！
就在这绝望的念头升起时，指尖忽然传来一种奇异的触感。
不再是冰冷的沙发皮革，也不是虚无的空气。而是一种…粗糙的、带着点颗粒感的布料？有点硬，还有点…硌人？像是…幼儿园小朋友那种化纤质地的校服裤子的触感？
紧接着，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失重感猛地袭来！
像是从万丈高空被狠狠抛下，又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拽起！陆云骁猛地倒抽一口冷气，本能地想要挣扎，眼皮却沉重得像灌了铅。
“哇——！妈妈我要回家！”
“老师！他抢我的积木！”
“哈哈哈，来追我呀！”
巨大的、混杂着尖锐哭喊、兴奋尖叫和奶声奶气争执的声浪，毫无预兆地、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地灌进了他的耳朵！那声音如此真实，如此鲜活，带着一种久远到几乎被遗忘的、属于孩童特有的喧闹和生命力，瞬间冲垮了他意识里厚重的隔音层。
阳光，刺目的阳光！
即使闭着眼睛，陆云骁也能感觉到那强烈的、带着热度的光芒，毫不留情地穿透薄薄的眼皮，将视野染成一片灼热的橘红。这光…太亮了！亮得让他眩晕，亮得和他那间永远笼罩在灰暗暮色中的公寓截然不同。他甚至能感觉到皮肤上阳光炙烤的微烫感。
怎么回事？地狱这么吵？天堂这么亮？
巨大的困惑和一种近乎荒诞的恐惧攫住了他。他猛地，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睁开了沉重的眼皮！
刺目的白光让他瞬间眯起了眼，泪水生理性地涌了上来。视野模糊了好几秒，才逐渐清晰。
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片极其明亮的、湛蓝到没有一丝杂质的天空。几朵胖乎乎的白云，悠闲地飘着。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下来，明晃晃的，带着初夏特有的、暖洋洋的味道，甚至能看清空气里漂浮的细小尘埃。
然后，他看到了色彩。无比鲜艳、无比饱和的色彩。
鲜红的滑梯，明黄的跷跷板，翠绿的塑料草坪，还有眼前晃动着的…一个个小小的、穿着花花绿绿衣服的身影？他们跑着，跳着，尖叫着，小脸蛋红扑扑的，像一颗颗熟透的小苹果。
陆云骁彻底懵了。
他僵硬地转动着仿佛生了锈的脖子，环顾四周。刷着天蓝色油漆的矮矮围墙，墙上画着幼稚的卡通动物；挂着彩色风铃的葡萄架；还有…正前方那扇熟悉的、刷着绿色油漆的、对他来说矮得离谱的幼儿园大门！
这里是…阳光幼儿园？他小时候上的那家？
巨大的震惊如同高压电流，瞬间贯穿了他的全身！他猛地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身体。
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小小的、穿着黑色塑料凉鞋的脚。脚趾头在里面显得有些空荡。视线往上，是两条套在深蓝色、印着白色小帆船图案化纤短裤里的、细细的小短腿。再往上，是同样小小的、穿着米黄色短袖T恤的身体，T恤上还印着一个傻乎乎的、咧着嘴大笑的太阳公公。
他…他变成了一个小孩子？！
陆云骁难以置信地抬起自己的手——一只小小的、肉乎乎的、指关节处还有可爱小窝窝的手！他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
“嘶——！”真实的、尖锐的痛感传来。
不是梦！这触感，这痛感，这喧嚣的声音，这刺目的阳光…都真实得可怕！
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啸般瞬间淹没了他！心脏在小小的胸膛里疯狂擂动，几乎要跳出来！穿越了？！他真的回来了？！回到了…南栖还在的时候？！
“栖栖…南栖！”这个名字如同救命符咒，从他喉咙里急切地、带着哭腔地喊了出来。他顾不上周围投来的好奇目光，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在喧闹的幼儿园操场上疯狂地四处张望，小小的身体因为激动和急切而微微发抖。目光急切地扫过每一个扎着小辫儿的小女孩。
没有！那个穿着洗得发白旧裙子、总是安静站在角落的身影在哪里？！
恐慌再次攫住了他。难道…难道他回来错了时间？难道…南栖还没来？！
就在这时，幼儿园那扇绿色的小门，被老师从外面推开了。
一个穿着浅粉色连衣裙、扎着两个羊角辫的小身影，被幼儿园的王老师轻轻牵着手，领了进来。她低着头，小小的肩膀微微缩着，似乎对周围喧闹的环境有些畏惧和不适。阳光照在她身上，那头细软的头发泛着淡淡的栗色光泽。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陆云骁所有的动作、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思维，都瞬间停止了。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小小的、穿着粉色旧裙子的身影。
是南栖！是他的栖栖！是活生生的、六岁的南栖！
巨大的失而复得的狂喜，混合着前世失去她时那刻骨铭心的剧痛，如同两股汹涌的洪流在他小小的身体里猛烈对撞、激荡！心脏像是被一只滚烫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带来一阵窒息般的眩晕和铺天盖地的酸楚。眼眶瞬间就红了，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
他再也控制不住！
“栖栖——！”
一声带着巨大哭腔、近乎破音的嘶喊，猛地从他小小的喉咙里爆发出来！那声音里蕴含的复杂情感——狂喜、绝望、失而复得的巨大震颤，还有深入骨髓的思念和恐惧——完全不像一个六岁孩子能发出的，瞬间压过了操场上所有的喧闹。
周围的小朋友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巨大悲伤的喊声吓了一跳，纷纷停下玩耍，好奇地看过来。
陆云骁什么都顾不上了！他像一颗出膛的小炮弹，用尽全身的力气，跌跌撞撞地朝着那个粉色的小身影冲了过去！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速度，途中甚至差点被一个塑料皮球绊倒，但他不管不顾，眼里只有那个身影。
几步冲到近前，在王老师和那个小女孩惊愕的目光中，陆云骁猛地伸出自己小小的、还在微微颤抖的手，一把紧紧抓住了小女孩那只冰凉柔软的小手！
那真实的、温热的触感，像一道电流，瞬间击中了他！
他抓得那么紧，那么用力，仿佛要将她融入自己的骨血，仿佛一松手，她就会像泡沫一样消失不见。滚烫的泪水大颗大颗地砸落下来，落在他小小的手背上，也落在小女孩的手背上。
他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眼前这张无数次出现在他梦魇和回忆里的小脸。圆圆的，带着点婴儿肥，皮肤很白，甚至能看到淡青色的血管。眼睛很大，黑白分明，此刻正带着一丝被惊吓后的茫然和怯懦，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早就预料到他的出现，像是巨大的心疼，又像是深不见底的依恋？
陆云骁沉浸在巨大的狂喜和失而复得的冲击中，根本没有捕捉到这丝异样。他所有的感官都被“她还活着！她就在眼前！”这个事实所占据。
他几乎是泣不成声，用尽全身的力气，哽咽地、一字一句地喊道：
“我…我叫陆云骁！别怕！栖栖！别怕！我在！这次我…我…”他哽咽得说不出完整的话，只能死死地抓着她的手，仿佛那是连接两个世界的唯一绳索，是支撑他此刻不会因狂喜和悲痛双重冲击而倒下的唯一支柱。
被他紧紧抓住的小女孩——六岁的南栖，微微仰着头，那双清澈的大眼睛看着他满脸的泪水，看着他眼中翻涌的、完全不属于孩童的剧烈情感风暴。她的小手在他滚烫的掌心下，似乎不易察觉地轻轻回握了一下，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然后，她微微张开了粉嫩的、小小的嘴唇，声音很轻，很软，像一片羽毛拂过心尖，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和穿透力，清晰地落进陆云骁震耳欲聋的心跳声里：
“南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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