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图南没有被送进监狱。
他被带到了一个地图上找不到名字的招待所。这里名义上隶属于市委办公厅，专门用来接待一些身份特殊、不便抛头露面的客人。
没有铁窗，没有狱警。
房间宽敞得吓人，地板是上了蜡的红木，光可鉴人，却照不出一丝活气。天花板很高，挂着一盏熄灭的水晶吊灯，像一只巨大的、凝固的蜘蛛。窗外有一片精心修剪过的草坪，但草坪之外，是高高的围墙。
一日三餐，会由一个穿着白衬衫、不苟言笑的服务员准时送到房间门口的餐桌上。四菜一汤，荤素搭配，甚至还有饭后水果。
这是一种比关进囚笼更彻底的惩罚。
它用一种体面到冷酷的方式，时刻提醒着庄图南：你已经被剥夺了对抗的资格，沦为了一个需要被“圈养”起来的废品。
大部分时间，庄图南就坐在那张硕大的书桌前。
他什么也不做，只是看着窗外。
他的大脑像一台烧坏了的机器，反复播放着婚礼那天的画面。省委办公厅的陈秘书长，将那份他视为“尚方宝剑”的中央文件，像撕一张废纸一样，撕得粉碎。
那个动作，撕碎的不是纸。
是庄图南三十多年来建立的整个世界观。
他所信奉的理论、他所遵循的规则、他所倚仗的体系……在林栋哲那种蛮不讲理的、掀翻棋盘式的力量面前，脆弱得如同一个笑话。
为什么？
他想不通。
他把每一个环节都在脑子里过了几百遍。他的计划天衣无缝，证据链完整，时机也抓得恰到好处。他本该是那个执行审判的英雄，在万众瞩目之下，将林栋哲这个“国之巨蠹”钉死在耻辱柱上。
可为什么，最后被钉死的，是自己？
林栋哲怎么可能提前知道“浦东开发”的国家战略？那种级别的机密，别说是他，就连自己的父亲，在京城的老师，都未必能提前窥知一二。
难道……他真的能未卜先知？
这个荒谬的念头一冒出来，就被庄图南自己掐灭了。他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不信鬼神。可除了这个解释，他找不到任何逻辑的支点。
这种未知的恐惧，比失败本身更折磨人。
房间里有一台红色的拨盘电话。
第三天，他终于鼓起了全部的力气，拿起了话筒。手指在冰冷的拨盘上，颤抖着，拨出了一个刻在骨子里的号码。
那是他最敬重的老师，京城一所顶尖学府的经济学泰斗。
嘟……嘟……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来。
“喂，您好。”
是一个陌生的、年轻女人的声音，应该是老师新招的博士生。
“你好，我找一下周教授。”庄图南的喉咙发干，声音沙哑得厉害。
“请问您是哪位？”对方的语气很客气，带着一丝程式化的警惕。
“我……我叫庄图南。”
说出这个名字的瞬间，他感到一阵灼人的羞耻。曾几何时，这个名字在老师的门生中，就是一块金字招牌。
电话那头，陷入了长达十几秒的沉默。
庄图南甚至能听到听筒里传来的、对方压抑着的、有些慌乱的呼吸声。
然后，那个女声再次响起，语气已经完全变了，冰冷而疏远：“周老师去参加一个重要的课题会了，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在国内。您以后，不要再打这个电话了。”
说完，不等庄图南回应，“啪”的一声，电话被直接挂断。
听筒里，只剩下急促而尖锐的忙音。
庄图南举着话筒，整个人僵在那里，像一尊石雕。
他知道，老师就在电话旁边。他甚至能想象出老师此刻的表情——失望，愤怒，以及……急于撇清关系的决绝。
墙倒众人推。
不，他现在连一堵墙都算不上。他是一个幽灵，一个所有人都避之不及的瘟神。
他的政治生命，他的学术前途，他所有的人脉和关系，都在那场婚礼上，被林栋哲当着所有人的面，一把火烧成了灰烬。
连一点余温，都没剩下。
又过了几天，送餐的服务员除了饭菜，还带来了一摞报纸和杂志。
《解放日报》、《文汇报》、《沪江经济导报》。
这是林栋哲的命令。刘元在传达这个命令的时候，也觉得老板这一手，有点杀人诛心的味道。但他只是忠实地执行了。
庄图南起初没有碰那些报纸，他抗拒着，像一只受伤的野兽抗拒着猎人的嗟来之食。
但那种与世隔绝的死寂，最终还是战胜了那点可怜的自尊。
他伸出手，拿起了最上面的一份《解放日报》。
头版头条，是林栋哲在申城纺织新一届董事会上的照片。
标题是：《申纺重组，一个时代的落幕与一个新纪元的开启》。
文章里，记者用激昂的笔调，盛赞了林栋哲作为新时代企业家的魄力与远见。文章里提到了一个新名词——“互联网”。
庄图南看着报纸上那个年轻的身影，看着“电信基建”、“数据服务”这些他完全无法理解的词汇，忽然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
他终于明白，自己败在哪里了。
他和林栋哲，从一开始，就不在一个维度上。
他还在纠结于一家纺织厂的归属，还在运用计划经济时代的规则和人脉去斗争时，林栋哲的目光，早已投向了一个他闻所未闻的、全新的世界。
自己就像一个拿着大刀长矛的古代士兵，去挑战一个驾驶着坦克的现代军人。
这不是战斗，是屠杀。
他把所有的报纸都翻了一遍。
每一份报纸，都在用不同的版面、不同的角度，去报道林栋哲，分析他的商业帝国，揣测他的下一步动向。
他的名字，成了这个时代最耀眼的符号。
而庄图南自己呢？
他找遍了所有的报纸，每一个版面，每一个角落，甚至连中缝的广告都没放过。
没有。
一个字都没有。
没有提到他的名字，没有提到那场失败的“审判”，没有提到他这个可悲的失败者。
他就像一颗被扔进黄浦江的石子，没有激起半点涟漪，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世界，已经彻底将他遗忘。
噗通一声。
庄图南从椅子上滑落，瘫倒在地。
他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身体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他不是悲伤，也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被彻底碾碎、彻底抹除后的空虚。
他输掉的，不只是一场战斗。
他输掉了自己的名字，输掉了自己的过去，也输掉了所有的未来。
他成了一个不复存在的“幽灵”。
他完了。
这辈子，都完了。
就在庄图南万念俱灰，连眼泪都流不出来，只是瞪着空洞的眼睛，看着天花板上那只巨大的“蜘蛛”时。
房间的门，咔哒一声，被人从外面用钥匙打开了。
他麻木地转过头。
走廊的光线投射进来，勾勒出一个高大、笔挺的身影。
不是那个面无表情的服务员。
来人穿着一身黑色的司机制服，戴着白手套。他走进房间，先是环视了一圈，目光在瘫倒在地的庄图南身上停顿了一下，没有任何鄙夷或者同情。
然后，他对着地上的庄图南，恭恭敬敬地，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
“庄先生。”
司机的声音很平稳，带着一种职业化的谦恭。
“我们老板，想见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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