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安祠的残香裹着夜露渗进鼻腔时，陆玄冥的指尖正搭在面具边缘。
供桌上的烛火被风卷得摇晃，将楚无极月白儒衫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上，像团化不开的墨。
楚先生。他开口时声线平稳，指腹却在面具与皮肤的缝隙间微微发颤——这是他重生后的第七次心跳漏拍。
上一世的今日，他正醉倒在万花楼的美人膝头，直到三日后被人用毒酒灌进喉咙时，才看清赵子昂袖中那枚刻着夜枭的青铜令牌。
陆公子。楚无极的声音依旧沙哑，像砂纸擦过粗瓷。
他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八卦玉牌，这是陆玄冥教他的习惯——人在紧张时，重复的小动作会让人放松警惕。
可此刻，这抹小动作却像根细针扎进陆玄冥心里：上一世，正是这枚玉牌替他挡过三波刺杀，直到楚无极倒在他怀里，血浸透那枚八卦纹时，他才知道，所谓鬼手神算，不过是个替他挡刀的活招牌。
你终于动了。楚无极的话像根引线，嘶地窜进陆玄冥记忆里。
七日前他在诏狱见到赵子昂时，那厮还得意地说废皇子的命，不过是棋盘上的卒子，却不知他袖中密册里，记着二皇子私通北戎的三十七封密信——每一封，都是楚无极用三年时间，从驿站飞鸽腿上、酒肆茶盏底、甚至二皇子宠妾的胭脂盒里抠出来的。
当年我爹被毒杀时，你说这局棋要下二十年。陆玄冥摘下面具的动作顿了顿，月光从破窗斜切进来，在他眉骨处投下阴影。
上一世的陆玄冥总爱用醉意遮住这双眼睛，可此刻，他任月光将眼尾那抹冷光剖得清清楚楚，现在，是时候收网了。
楚无极转身走向后门的脚步顿了顿，门框在他肩头压出道细缝。
陆玄冥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雪夜，那个浑身是血的少年跪在东宫门口，说我能算尽天机，换小殿下一条活路。
那时他才七岁，不懂算尽天机要赔上多少命，只记得少年替他挡下刺客的剑时，血溅在他新做的麒麟纹小衣上，像朵开败的红梅。
记住，你要改的不只是自己的命。门吱呀一声合上，风卷着残香扑过来，撞得烛火啪地爆了个灯花。
陆玄冥望着空无一人的祠堂，喉结动了动——上一世楚无极咽气前，说的也是这句话。
他摸出腰间羊脂玉佩，指腹在刻着玄字的凹痕处一旋，咔嗒轻响里，一道幽蓝微光射向供桌，映出幅泛着旧黄的地图。
十二枚红点像十二颗血珠，在九境疆域上灼得人心慌。
陆玄冥的指尖划过北境那片浓墨，那里有个红点被他用指甲抠得发毛——上一世，他就是在北境边城被截杀的，当时他怀里还揣着北戎细作名单，可等他再睁眼，已经回到了十八岁那年的万花楼，怀里的美人正笑着喂他葡萄。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更夫的梆子声撞碎了夜色。
陆玄冥将地图收进玉佩暗格，转身时靴底碾过片碎瓦。
这碎瓦他上一世也踩过，当时他醉得厉害，只当是祠堂年久失修，却不知底下埋着楚无极埋下的密信筒，里面装着他母妃当年被毒杀的药渣。
第二日卯时三刻，陆府门房的老周头揉着眼睛打开朱漆大门，就见八辆青布马车停在巷口，车把式们都穿着月白短打，腰间系着同色汗巾——这是陆府旧制。陆公子说要整顿祖产。为首的车夫递过帖子，老周头接过时触到对方掌心的薄茧，心里咯噔一跳：这哪是普通家丁？
分明是练过武的。
陆玄冥在书房展开大虞疆域图时，窗棂外正飘着桂花香。
他望着北境那片被红笔圈起的区域，指节抵着下颌——上一世他就是在这里，被二皇子安插的死士砍断了右腿。赵子昂只是第一枚弃子。他对着地图低语，笔尖在九境之外四个字上重重一点，墨迹晕开，像朵狰狞的花。
秦淮河的画舫在暮色里亮起灯笼时，苏玉儿正对着铜镜描眉。
她今天穿了件茜色纱衣，腕间银铃随着动作轻响，镜中倒影却垂着眼，将旧王遗脉，尚有血胤八个字在舌尖滚了七遍。
这是陆玄冥教她的：真话要掺在假话里说，像糖霜裹着毒药，才有人愿意尝。
红拂姑娘到——龟公的唱喏声混着丝竹响起来时，苏玉儿的指尖在鬓边金步摇上一按。
那是陆玄冥给的机关，只要她遇险，步摇里的细针就会射出迷烟。
她踩着三寸金莲上台，水袖翻起时故意让半幅绣着丹凤朝阳的裙角露出来——这是旧太子妃的纹样，上一世她就是靠这个引蛇出洞的。
旧王遗脉，尚有血胤。她唱到第三段时突然改了词，丝竹声猛地一滞。
底下宾客先是静默，接着炸开议论：旧王？
莫不是前太子？听说前太子嫡子被废了，难道还有旁支？苏玉儿垂眸掩住笑意，余光瞥见二楼雅间的窗纸动了动——有鱼上钩了。
子时三刻，醉梦楼后院的狗突然狂吠起来。
燕十三蹲在瓦当上，月光将他腰间的淬毒短刃映得发亮。
他看见道黑影贴着墙根往苏玉儿的绣楼挪，鞋底沾着秦淮河的淤泥——这是夜枭的标记，上一世他就是靠这股泥腥气，在乱葬岗找到组织据点的。
阁下找谁？燕十三的声音从黑影头顶落下时，那人惊得踉跄。
他反手要掏袖中匕首，却被燕十三一脚踩住手腕，咔嚓一声，骨头碎的声音混着泥腥气漫开。说，谁派你来的？燕十三的短刃抵在对方喉结上，借着月光，他看见对方耳后有颗朱砂痣——这是夜枭死士的标记，上一世他就是带着这颗痣，在陆玄冥的酒里下了毒。
同一时刻，陆府药房的炭炉正噼啪作响。
小药童擦着额头的汗，将新到的药材往药柜里塞。
他的指尖在鹤顶红的抽屉上顿了顿，袖中瓷瓶微微发烫——这是夜枭新制的七日散，上一世就是这东西，让陆玄冥在第七日暴毙，连太医都查不出毒。
且慢。药童的手刚要抽回，就见个灰衣老仆提着铜灯走过来。陆公子说了，新药要过三验。老仆的铜灯在药柜前晃了晃，灯芯突然爆出蓝焰——这是陆玄冥教的，七日散遇热会变蓝。
药童的脸瞬间惨白，他转身要跑，却被老仆一脚踹在膝弯，扑通跪在地。
夜枭的真正幕后主使...不是二皇子...药童的声音带着哭腔，是...是...他突然剧烈抽搐，嘴角渗出黑血。
陆玄冥站在药房门口，望着地上的尸体，喉结动了动——上一世，他也是在这时候，听见杀手断气前说出紫袍二字，却被二皇子的人毁了尸。
丑时二刻，书房的烛火换了三回。
燕十三单膝跪在地上，将夜枭总部的布局、死士标记、甚至他们藏在城西破庙的密道一一禀报。
陆玄冥望着窗外的夜色，京城的灯火在他眼底明明灭灭。若真如此...他的声音轻得像片雪，那我这一盘棋，怕是要从头再来。
与此同时，皇宫最深处的偏殿里，紫袍老者合上密报时，烛火正映着他眼角的朱砂痣。楚无极现身，目标已锁定。他的指尖在楚无极三个字上轻轻一按，羊皮纸发出细微的撕裂声，终于等到你了。
陆玄冥站在窗前，望着东边渐白的天色，忽然想起上一世今日，他正被万花楼的姑娘们架着灌醒酒汤。
那时他不知道，街角的茶楼里，有双眼睛正盯着他；更不知道，二十年前雪夜跪在东宫门口的少年，用半条命替他换的，不只是一条活路，更是一局能改写九境的大棋。
明日，该去母妃的陵寝看看了。他对着晨光低语，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那里藏着他重生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要对命运挥出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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