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三院急诊大厅的灯光白得瘆人，像停尸间冷冻柜的金属内胆。消毒水味混着血腥和汗臭，在午夜凝结成一股沉甸甸的死气。林默刚放下持针器。无影灯下，二十三岁女孩腹腔的Y形缝合口细密整齐。血止住了，命悬住了，监护仪上跳动的数字是唯一算得上“生命”的迹象。他摘下手套，露出修长但指节处已磨出薄茧的手。二十七岁，外科住院总，这把手术刀是他丈量生死的尺。父母早逝，医院和出租屋两点一线，理性与秩序是他对抗这个混沌世界的唯一铠甲。
“林医生！三床心梗病人室颤！”护士的喊声撕裂嘈杂。
林默转身的动作流畅如机械齿轮啮合。抢救床前，除颤仪电极板已经就位。“200焦，充电！”他声音平稳，双手压在病人裸露的胸膛上，感受那微弱混乱的搏动。电流过体的瞬间，病人身体弹起又落下。监护仪上，紊乱的波形挣扎着，扭成一条绝望的直线。“肾上腺素1mg静推！准备二次除颤！”
就在他全神贯注于那根代表生死的细线时，一种异样的声音，冰冷黏腻如毒蛇吐信，毫无征兆地钻进他的耳膜。不是仪器的嗡鸣，不是病人的喘息，是刮擦声，极其缓慢，极其沉重。像是生锈的铁器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拖行，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滞涩感。“林医生？”旁边的住院医疑惑地看向他。林默持着除颤电极板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幻听？连续三十六小时值班的疲惫？他强迫视线锁在监护仪上，摒除杂音。“300焦，充电！所有人离床！”第二次电击。身体弹跳。直线顽固。第三次…第四次…
当监护仪终于响起象征窦性心律恢复的规律滴答声时，抢救室里紧绷的弦才微微松弛。林默直起身，后颈的肌肉因长时间绷紧而酸痛僵硬。他走到窗边，扯开沾了汗渍和淡淡血痕的口罩，深深吸了一口窗外涌入的、混着汽车尾气的冰冷空气。护士长递来一杯温水，眼底是同样的疲惫：“这都第四个了，救护车跟下饺子似的往这掉。”她压低了声音，“外面不太平，听说城西那边，整条街的狗都不叫了。”
林默握着温热的纸杯，指尖的冰凉却并未驱散。窗玻璃模糊映出他轮廓分明的脸，和左腕上那个毫不起眼的物件，一个色泽暗沉浑浊的玉镯，像凝固的、掺杂了杂质的老血。外婆临终前哆嗦着套在他腕上的“老物件”，母亲唯一的遗物，他当个念想戴着，多年早已习惯它的存在。此刻，那镯子紧贴皮肤的地方，却莫名传来一丝极微弱的寒意。凌晨两点，急诊室的喧嚣终于被死寂吞没。白炽灯光冰冷地涂抹在空荡的走廊，林默的脚步声是唯一的回响，每一步都敲在凝滞的空气上。疲惫如铅块坠着四肢，思维却因那诡异的刮擦声和护士长的话而异常清醒。他需要睡眠，身体在尖叫着抗议，但大脑却像被强行清空的硬盘，反复检索着那不合常理的声音片段。经过通往地下停尸间的专用电梯时，他猛地刹住脚步。
电梯门紧闭着，上方猩红的“B1”指示灯幽幽亮着，如同独眼巨兽的瞳孔。而门缝下方，正无声无息地洇出一片奇异的白霜！那霜花像有生命般在地面迅速蔓延、增厚，所过之处，光洁的瓷砖发出细微的“噼啪”开裂声，空气温度骤降，呼吸瞬间带出浓重的白雾。不是制冷系统的故障。停尸间的冷气是内循环，绝不会溢出到这种程度，更不可能让坚硬的地砖结霜龟裂！这违背了所有物理定律。急诊室的幻听、护士长的警告、眼前这超自然的冰霜地狱……碎片拼凑，指向一个让林默脊椎发凉的结论——地下，那个存放死亡的地方，正在发生某种无法理解的恐怖异变。
理性疯狂报警：离开！通知保安！但另一种根植于职业本能的东西——对“异常”近乎偏执的探究欲，以及对自身工作领域失控的强烈排斥——如同毒藤般缠绕上来，扼住了退缩的念头。他必须确认。
他走到电梯旁的内线电话前，抓起听筒，按下直通停尸间值班室的按钮。“嘟——嘟——嘟——”忙音，漫长、单调、空洞的忙音，在死寂的走廊里被无限放大，每一声都像重锤砸在紧绷的神经上。老张头值班时从不会离开电话。
寒意瞬间浸透骨髓。林默放下听筒，冰冷的塑料外壳几乎黏住掌心。他深吸一口气，那寒气直刺肺腑，激得他一阵呛咳。目光扫过墙壁上挂着的消防斧，冰冷的金属斧刃在灯光下泛着寒光。他犹豫了一瞬，最终没有去拿。那太……夸张了。他更愿意相信是某种极端罕见的设备故障。
推开通往地下通道的厚重防火门，一股远比电梯门缝渗出的更阴冷、更腐朽的气息如同实质般拍打在他脸上。浓烈的福尔马林味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土腥和铁锈般的陈腐气息，令人作呕。声控灯应声亮起，昏黄的光线被翻涌的、如同干冰烟雾般的浓稠白气切割得支离破碎，仅能勉强照亮脚下几级覆满冰棱的水泥台阶。更深处，是翻滚的、吞噬一切的黑暗与寒雾。
手机电筒的光柱刺出，在浓雾中艰难地开辟出一小圈可视范围。林默一步步向下，脚步声在狭窄逼仄的楼梯井里空洞地回响，像踏在巨兽的喉管上。墙壁和金属扶手完全被厚厚的、毛茸茸的冰晶覆盖，脚下湿滑异常。越往下，寒气越重，那冰晶几乎要顺着裤腿攀爬上来，冻结血液。而那令人头皮发麻的刮擦声，再次隐隐约约地从下方浓雾深处传来，时断时续，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正在黑暗中移动。
推开停尸间最外层的保温门，仿佛踏入了极地冰窟。瞬间的极寒让林默浑身肌肉痉挛，牙齿不受控制地剧烈磕碰。手机电筒的光线被浓得化不开的寒雾和冰晶疯狂散射、吞噬，变得极其微弱，仅能照亮眼前一小片区域。
冷藏柜巨大的钢铁身躯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如同沉默的钢铁棺椁阵列。地面覆盖着厚厚一层白霜，踩上去发出令人心悸的“嘎吱”声。整个空间像一个巨大的冰棺。
然后，他看到了值班室里的老张头。老头干瘦的身体以一种极不自然的姿势瘫在椅子上，头歪向一边，脖颈扭成一个诡异的角度。浑浊的双眼瞪得滚圆，瞳孔完全散大，里面凝固着一种超越人类承受极限的、纯粹的惊骇。嘴巴大张着，形成一个无声呐喊的黑洞，一层晶莹的白霜覆盖了他的脸、脖颈和伸出的手臂，将他变成了一座僵硬的冰雕。死亡的气息，冰冷而绝望。
冻死的？在停尸间？这念头荒谬得让林默一阵眩晕。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瞬间淹没了头顶。
“嗬……嗬嗬……”
一阵粘腻、湿冷，如同破风箱拉扯又混合着溺水者喉咙被淤泥堵塞的可怕喘息声，毫无预兆地从停尸间最幽深的角落传来！那声音带着一种非人的怨毒，穿透浓雾和冰寒，直直刺入林默的耳膜和大脑深处！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攥住，骤然停止跳动，又在下一秒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胸骨！血液瞬间涌向四肢，又在极寒中几乎冻结。林默猛地将颤抖的手机光束射向声音来源——冷藏柜阵列的最深处。光柱在翻涌的寒雾中艰难穿透，最终死死钉在一个敞开的冷藏格上。金属铭牌在微弱光线下反射着冷光：B-107。
空的！
本该静静躺在里面的那具遗体——三天前因不明原因猝死，身份成谜的独居老人——不见了！
而在那个空荡荡的、散发着森森寒气的格子正前方，冰冷结霜的地面上，赫然拖曳着一条刺目惊心的痕迹，暗红、粘稠、散发出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与腐肉混合的恶臭。那痕迹歪歪扭扭，如同一条垂死巨蟒爬行留下的污秽，一直延伸向停尸间最黑暗、最浓雾弥漫的角落，被翻腾的阴影彻底吞没。
“嘶…咔…咔咔…”
那恐怖的喘息声再次响起，更近了，仿佛就在那黑暗深渊的边缘，就在那浓雾之后。死亡的预感像冰锥刺穿天灵盖。林默全身的汗毛根根倒竖，跑！必须立刻离开！他猛地转身，爆发出求生的全部力量，不顾一切地扑向那扇象征着生路的厚重保温门。
就在他转身发力蹬地的瞬间，脚后跟狠狠撞在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上。
“当啷”
是半截断裂的、裹着厚厚冰霜的推尸车金属扶手！这一声响，在死寂中如同惊雷。
停尸间深处，那片翻涌着最浓重寒雾的黑暗角落，一个扭曲、僵硬的身影猛地“站”了起来，动作极其不协调，伴随着一连串令人牙酸的“咔嚓”脆响，如同生锈的轴承强行转动，又像是冰冻的骨骼在硬生生折断。
林默用尽全身力气扑向门把手，眼角的余光却无法控制地瞥见了那东西，一团刺眼的、粘稠欲滴的红！
像一团蠕动的血浆，又像一件被无数鲜血反复浸泡、凝结成块的破烂嫁衣！包裹着一个青灰色、布满深紫色尸斑的人形躯干！最骇人的是那张脸——五官像是被巨力砸烂后又胡乱捏合在一起，模糊成一团青紫的肉块，只有双眼的位置，是两个深不见底、仿佛连通着九幽地狱、吞噬一切光线的绝对黑洞！
“呃啊——”
一声凄厉到超越人类听觉极限、饱含着无穷怨毒与痛苦的尖啸骤然爆发，无形的音波如同亿万根淬毒的冰针，狠狠扎进林默的耳膜、太阳穴，贯穿他的大脑，剧痛！思维瞬间被冻结、撕裂，眼前一片漆黑，金星乱冒，天旋地转。
那红衣血煞动了，它没有迈步，整个青灰色的身躯诡异地贴着地面滑行，如同没有重量的鬼魅，在浓雾与寒气中拖曳出一道模糊的、令人作呕的血色残影，速度快得超越了视觉捕捉的极限，带着浓郁得令人窒息的腥腐恶臭，直扑向门口的林默，那枯枝般、指甲乌黑尖锐的手爪，撕裂空气，带着冻结灵魂的阴风，直插他的后心！
林默的手指终于触碰到了冰冷光滑的门把手，生的希望近在咫尺！然而，那只鬼爪更快，裹挟着死亡腥风的指尖，已穿透浓雾，冰冷的触感几乎贴上他后背的衣料。死亡的冰冷与腥臭彻底笼罩了林默。
就在那只乌黑鬼爪即将洞穿他后心，将心脏捏碎的万分之一秒，他扑向门把手的动作因巨大的冲力而失衡，身体重重地向前扑倒！
“嗤啦——”
刺耳的裂帛声响起，冰冷、坚硬、带着铁锈般刺骨寒意的爪尖，狠狠撕开了他左臂的衣袖，三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瞬间绽开，皮肉翻卷，鲜血如同被压抑许久的泉水，狂涌而出。
剧痛！火辣辣的感觉之后是彻骨的冰寒，温热的血液喷溅在破碎的布料和冰冷的地面上，迅速凝结成暗红色的冰晶。林默痛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砸落在地，手机脱手飞出，“啪嚓”一声撞在墙角，屏幕粉碎，最后的光源彻底熄灭。绝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降临。
只有翻涌的寒气无声蠕动，弥漫的浓雾遮蔽了一切。近在咫尺的、令人魂飞魄散的腥腐恶臭浓烈得几乎实质化。还有……一种粘稠液体滴落在冰霜地面上的声音。嗒……嗒……嗒……
缓慢，清晰，规律得令人发疯。就在林默头顶上方，那东西……就在他面前，在黑暗中俯视着他，他甚至能感觉到那两道来自无底深渊的“目光”。林默瘫倒在冰冷刺骨的地上，左臂的剧痛和失血的虚弱感迅速蔓延。黑暗吞噬了方向，也吞噬了最后一丝侥幸。他等待着，等待着那终结一切的撕扯或洞穿。
然而，预想中的致命一击并未落下。
就在他意识即将被无边的恐惧和绝望彻底碾碎的瞬间，一股截然不同的、滚烫到极致的灼热感，猛地从他左腕内侧爆发开来！那热度如此霸道，如此突兀，如同烧红的烙铁被狠狠按在皮肤上，瞬间驱散了手臂伤口的寒意和失血的冰冷，甚至带来一种皮肉被烧焦的剧烈痛楚。
“呃！”林默闷哼一声，猛地睁开双眼
绝对的黑暗中，他什么也看不见。但那滚烫的源头却无比清晰、无比霸道地宣告着它的存在——是外婆那枚不起眼的血玉镯！
那枚浑浊、暗沉、夹杂着深褐色血丝纹路的玉镯，此刻像一块刚从熔炉里捞出的烙铁，紧紧贴着他被鬼爪撕裂、血流如注的伤口，他温热的鲜血不断涌出，浸染着冰冷的玉镯，而那些原本沉寂的深褐色纹路，在贪婪地吸吮了新鲜血液后，竟如同活物苏醒般，开始缓缓地、诡异地蠕动起来，一丝微弱、却带着古老、苍凉、不祥气息的暗红色光芒，从玉镯内部幽幽透出，在浓墨般的黑暗中，映亮了他手腕周围一小圈染血的皮肤和翻卷的皮肉！
这突如其来的异变和光芒，让上方那散发着无尽怨毒与寒意的恐怖存在，动作似乎……出现了一丝极其短暂的凝滞？紧接着，“唳——”一声比之前更加尖锐、更加狂怒，轰然撕裂了停尸间死寂的黑暗，无形的声浪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林默身上。“嗡——”几乎在啸声响起的同时，林默腕上的血玉镯猛地剧烈震颤起来，那股滚烫的热流如同决堤的岩浆，狂暴地冲入他手臂的血管，与他奔涌的鲜血、深入骨髓的撕裂剧痛，以及那几乎要冻结他灵魂的恐怖怨念，狠狠地、蛮横地、不容抗拒地搅在了一起。林默眼前彻底一黑。
意识，在这狂暴的能量漩涡中被瞬间撕扯得支离破碎。在彻底坠入无边黑暗深渊的前一刹那，他最后“感知”到的，是黑暗中那双仿佛连通着九幽黄泉的恐怖黑洞，正死死地“锁”定了他手腕上那枚散发着幽幽血光的血玉镯。镯身上，那些吸饱了他的鲜血后，如同活物般妖异蠕动的深褐色纹路，它们扭曲着，仿佛要凝聚成一张……模糊而狞笑的傩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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