赣南的六月,像一块刚从蒸笼里捧出来的湿棉布,沉甸甸地裹在人身上,连呼吸都带着水汽的滞涩。天边堆积着浓重的铅云,沉甸甸地压着远处墨色的山峦轮廓,仿佛随时要倾塌下来。风是热的,裹着稻田里翻腾的青涩稻香和泥土被晒透后散发出的微腥,在狭窄的村路上打着旋儿,吹得路旁的老樟树叶子哗啦啦作响。
夏玲背着那个洗得发白、肩带边缘已经起了毛边的帆布书包,走出镇高中的校门。她低着头,细密的汗珠沿着她白皙的颈侧悄悄滑落,洇湿了洗得发硬的浅蓝色衬衫领口。最后一抹残阳费力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在她清瘦的脸上涂抹了一层近乎透明的、脆弱的橘红色光晕。后天,就是高考。这两个字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又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孤注一掷的期盼。
“玲子,等等!”一个扎着粗辫子、圆脸的女孩气喘吁吁地追上来,是同桌王小花,“后天……你肯定没问题!你是咱班最有希望的!”她用力拍了拍夏玲的胳膊,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羡慕和祝福。
夏玲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嘴角的弧度有些僵硬:“嗯,你也加油。”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哎呀,我就那样了,能考个医护中专就谢天谢地啦!”王小花大大咧咧地笑着,随即又压低了些声音,“对了,刚才看见林修明在操场边转悠,好像又往你这边瞅来着……啧,那小子,看你的眼神可不对劲。”她朝旁边努了努嘴。
夏玲顺着她的目光瞥去,操场边缘那排低矮的冬青树旁,果然有个瘦高的身影一闪而过。林修明,父亲夏永福收的木匠学徒。她心里掠过一丝极淡的、混合着熟悉与疏离的情绪,像拂过水面的微风,很快又归于平静。她收回视线,只淡淡地说:“别瞎说。”
与王小花挥手作别后,夏玲继续往家赶。为了早点到家,她走了条近路,通向村后那片茂密得有些阴森的竹林。天色暗得很快,竹林的影子在昏暗的天光下显得格外深浓、杂乱,竹叶在渐起的风中不安地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无数细碎的私语。
夏玲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帆布书包一下下拍打着她的后背。书包里那几本翻得卷了边的复习资料,此刻显得异常沉重。心跳没来由地快了起来,咚咚地撞击着胸腔,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她攥紧了书包带子,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脚下的碎石路踩上去格外硌人。
就在她即将穿过竹林最深处那一段格外狭窄的小径时,一股巨大的、带着浓重汗味的力量,猛地从侧后方捂住了她的口鼻!那只手像铁钳一样冰冷而有力,瞬间掐断了她所有的惊呼。她整个人被一股蛮横到极点的力量拖离了小径,双脚无助地蹭刮着地面的枯枝败叶,发出刺耳的沙沙声。
眼前是疯狂晃动的、黑黢黢的竹影,整个世界在瞬间天旋地转。书包带子被猛地扯断,书本哗啦一声散落在枯叶上。那沉重的、带着恶意的躯体像山一样压下来,带着令人作呕的酒气和一种动物般的粗喘。粗糙的布料摩擦着她裸露的皮肤,带来火辣辣的疼痛。喉咙被死死扼住,空气被粗暴地剥夺,肺部像要炸开一般剧痛。她徒劳地挣扎,指甲在对方的手臂上使劲拨拉,却如同蚍蜉撼树。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带来一种濒死的窒息感。高考、大学、未来……所有的光亮都在这一刻被彻底碾碎,沉入无边无际的、粘稠冰冷的黑暗深渊。只有那沉重的喘息和竹叶疯狂的沙沙声,成了这黑暗里唯一清晰而恐怖的背景音。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身上的重量骤然消失,那令人窒息的恶臭和粗喘也迅速远去,只剩下竹叶依旧在头顶沙沙作响,仿佛在嘲笑她的不堪。夏玲蜷缩在粗硬的、散发着腐叶气息的泥地上,身体筛糠般剧烈地颤抖着,每一块骨头都在尖叫。被撕扯开的衣襟敞着,露出被擦伤和淤青覆盖的皮肤,在昏暗中显得异常刺目。泪水无声地、汹涌地淌下来,混合着泥土和屈辱,流进嘴里,是咸涩而绝望的味道。喉咙深处火烧火燎,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只有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在胸腔里冲撞。她像一件被彻底撕碎后丢弃的垃圾,躺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冰冷里,意识模糊,只有无边的恐惧和灭顶的耻辱感,一遍遍冲刷着残存的神经。
高考……这两个曾经支撑她全部精神的字眼,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心上,发出滋啦的焦糊声。一切都完了。彻彻底底地,完了。
当手电筒刺眼的光柱终于撕裂浓重的黑暗,晃动着扫过夏玲蜷缩的身体时,她只是本能地、更深地蜷缩起来,把脸埋进臂弯里。光柱像刀子,剥开了她最后的、可怜的遮蔽。
“玲子!是玲子!我的老天爷啊!”那是母亲周桂芳撕心裂肺的哭嚎,带着一种天塌地陷般的绝望,猛地扑过来,颤抖的、冰凉的手胡乱地触碰着她裸露的皮肤,“玲子!我的闺女啊!你这是怎么了啊!”
紧接着,是父亲夏永福沉重得如同灌了铅的脚步声。他像一截骤然被雷劈倒的老树桩,僵立在几步开外,手电筒的光束直直地打在地上,照亮了散落的书本和破碎的衣衫布片。光柱剧烈地晃动着,映出他瞬间惨白如纸、毫无血色的脸。他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那浑浊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轰然碎裂了,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和一种滔天的愤怒。
夏玲像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任由母亲抱着,摇晃着,哭喊着。她的目光空洞地越过母亲的肩膀,落在父亲那双沾满泥浆的旧解放鞋上。那鞋子,曾稳稳地踏在木工坊的地板上,刨出带着清香的木屑花。可现在,它踩在污秽的泥地里,和她一样,脏了。彻彻底底地,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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