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缘从来不是坦途。
当玉霄山真正矗立眼前时，云无尘才明白，那云雾缭绕的缥缈之下，并非仙境，而是另一个更森严、更残酷的尘世。
玉霄山的庞大超出了想象。连绵的青色山峦刺破云海，庞大的建筑群依山势而建，飞檐斗拱在云雾间若隐若现，仙鹤清唳盘旋，灵泉飞瀑轰鸣。浓郁的天地灵气扑面而来，沁人心脾，却也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沉重威压，仿佛整座山都在无声地宣告着自身的伟岸与法则。
清虚子袖袍一卷，一股柔和的清风裹住云无尘，瞬息掠过山门高耸的牌坊。那牌坊不知是何材质，非金非玉，流转着温润的光泽，上书三个古朴苍劲的大字：玄天宗。笔锋如剑，直透神魂。守门弟子身着统一的青灰色外门服饰，肃然行礼，目光在云无尘身上短暂停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淡漠。
与外界的隔绝感瞬间降临。山门内外，俨然两个世界。
清虚子并未多言，只将他带至外门执事堂，交给一位面皮焦黄、眼神精明如账房先生的中年管事。
“新来的，四灵根。”清虚子言简意赅。
那管事姓李，眼皮都没抬，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算是应了。他随手翻着一本厚厚的玉册，指尖在密密麻麻的名字和贡献点数上划过，最后停在一处。“云无尘？名字倒还凑合。喏，这是你的身份玉牌，滴血认主。”一块灰扑扑、毫无光泽的玉牌被丢在桌上，“外门弟子，月例灵石三块，辟谷丹十粒。住处嘛……”他抬眼扫了扫云无尘单薄的身板，“丙字区，七十三号院，西厢房靠柴房那间。这是《引气诀》和宗门戒律，自己看。”
云无尘默默拿起那本薄薄的《引气诀》和更厚些的戒律册子，还有那几块微光黯淡的下品灵石、一小瓶丹药。玉牌入手冰凉，指尖一滴血渗入，微光一闪，再无动静。他心中并无太多失落，早有准备。只是那“丙字区”三字，听旁边等候的弟子低语，似乎是外门最差、灵气最稀薄的区域。
李管事不再看他，自顾自拨弄着算盘：“记住，宗门不养闲人。想多得资源，要么有本事，要么多干活。药园、矿洞、灵兽谷、符纸坊……各处都有杂役任务，凭贡献点换取所需。去吧。”
走出执事堂，巨大的落差感才如实质般压来。眼前是纵横交错的石板路，通往鳞次栉比、形制统一的院落。灵气确实比凡间浓郁，但在这丙字区，那点稀薄的灵气混杂着柴火烟气、汗味甚至隐隐的霉味。七十三号院是个大杂院，挤挤挨挨住了十几号人。西厢房靠柴房那间，不过丈许见方，一床一桌一凳，简陋得连渔村的茅屋都不如。墙壁薄得能听到隔壁粗重的呼吸和磨牙声。
放下简单得可怜的行李，云无尘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他翻开《引气诀》。文字艰涩，配着几幅简陋的人体行气图。他逐字逐句地啃，试图理解其中真意。然而，整整三日，枯坐房中，依照法门感应吐纳，除了坐得腰酸腿麻，体内空空如也，那传说中的“气感”如同顽石沉海，杳无踪迹。
第四日，院中传来喧哗。一个身着稍新些外门服饰、身形微胖的少年，带着两个跟班，堵在一个瘦弱弟子门前，言语刻薄。
“……王麻子，上月的灵石该还了吧？利滚利，可不少了。”胖少年刘二抱着臂，趾高气扬。
瘦弱弟子王麻子脸色惨白，嗫嚅着：“刘师兄…再宽限几日…药园的任务刚接，贡献点还没……”
“宽限？老子宽限你，谁宽限老子？”刘二一把将王麻子推了个趔趄，“要么现在给灵石，要么…拿你那块祖传的暖玉来抵债！”
王麻子护住胸口，连连摇头。
云无尘默默看着。他认出了刘二，是来时路上几个外门弟子巴结的对象，据说有个远房表兄在内门做执役。弱肉强食，在哪里都一样。他关上了自己吱呀作响的破门，将外面的纷扰隔绝。声音小了，但那无形的压力却透过门板渗了进来。
不能再枯坐下去了。他拿起那本《引气诀》，走向传法堂。
传法堂是座宽敞的石殿，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盘坐高台，声音洪亮，讲述着引气入体的关窍。下方蒲团上坐满了外门弟子，大多神情专注。云无尘找了个角落坐下，凝神细听。
“灵气如丝，存乎天地，亦存乎己身。引气之要，首重心静神凝，意守丹田，如磁石摄铁……”老者讲得深入浅出，云无尘听得如饥似渴，许多独自琢磨时卡住的滞涩之处豁然开朗。他尝试按老者所述，摒弃杂念，意念沉入脐下三寸。
这一次，似乎有些不同。坐得久了，在那片意念沉凝的虚无之地，仿佛有极其微弱的、比蛛丝还要纤细的冰凉气息，若有若无地拂过。是错觉？还是……气感？云无尘心头一跳，却不敢分神，竭力维持着那份专注。那缕冰凉的气息似乎稍稍清晰了一丝，如同深秋最淡的霜痕。
然而，高台上的老者话锋一转：“……引气入体，灵根资质乃是根本。单灵根者，感应清晰，如臂使指；双灵根次之，亦能分而化之；至于三灵根乃至伪灵根……”老者顿了顿，目光扫过下方，并无特定目标，却让角落里的云无尘心头一紧，“感应驳杂，灵气相冲，如同以破网汲水，事倍功半。非大毅力、大机缘者，难有寸进。”
台下响起几声压抑的叹息，几个同样衣着寒酸、面色黯淡的弟子低下了头。云无尘刚刚捕捉到的那一丝微弱冰凉，在老者话语落下的瞬间，仿佛被无形的壁垒阻隔，再次变得模糊不清，难以把握。那“伪灵根”三个字，像冰冷的铁钉，将他牢牢钉在原地。
回到丙字区七十三号院那间逼仄的小屋，云无尘坐在冰冷的木板床上，看着手心里那三块黯淡的下品灵石。母亲咳喘的面容在眼前浮现，渔村废墟的腥风似乎还在鼻端萦绕。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
不能坐以待毙！他猛地攥紧灵石，指节发白。仙路艰难，远超想象，但路还在脚下！他霍然起身，再次走向执事堂。
巨大的任务玉璧前人头攒动，光幕上文字流水般滚动。
“药园丁字区，照料‘寒星草’十日，需木系亲和，贡献点五。”
“矿洞三层，搬运‘赤火精矿’百斤，限时半日，贡献点八（注：高温灼体，慎接）。”
“灵兽谷，清理‘铁羽鹰’巢穴粪便，每日两次，连续半月，贡献点十五。
……
云无尘的目光在任务条上快速扫过。矿洞高温，灵兽谷危险，符纸坊需要基础符文知识……最终，他的目光定格在“药园丁字区，照料‘寒星草’十日，需木系亲和，贡献点五”这一条上。木系亲和？他记起测灵盘上那道微弱的青色光芒。寒星草…名字似乎有些熟悉？他不再犹豫，挤上前去，将自己的身份玉牌按在玉璧下方对应的凹槽里。
“丙字区，云无尘，接药园丁字区寒星草照料任务。”一个刻板的声音响起，玉璧上那条任务信息化作一道微光，注入他的身份玉牌。
丁字区药园位于一片背阴的山坳，灵气比丙字区住处还要稀薄几分。管事的是个面容刻薄的中年妇人，姓周，眼皮耷拉着，看人时带着审视。
“新来的？四灵根？”周管事瞥了眼云无尘的玉牌，嘴角撇了撇，“寒星草娇贵，喜阴寒，厌燥热。每日需以无根水浇灌三次，辰时、午时、酉时，一次不能少，一次不能多。叶片不可沾尘土，需用细毛刷轻拭。若枯死一株，扣你十点贡献！听明白了？”
云无尘默默点头，接过一把陈旧的木桶和一把细毛刷，走向分配给自己的那片药田。田垄整齐，一株株低矮的草植生长其中，叶片呈深蓝色，边缘带着细小的银色星点，散发着微弱的寒气，正是寒星草。这草植…他蹲下身，仔细看着叶片脉络和土壤湿度，眉头微蹙。这状态，似乎有些蔫萎？叶片不够舒展，星点光泽黯淡。
他严格按照周管事的要求，从山涧引来清冽的泉水，按时浇灌，小心翼翼地用毛刷拂去叶片上几乎看不见的浮尘。一连数日，他像个最沉默的石像，蹲在田垄间，观察着这些看似娇贵的灵草。然而，寒星草的状态并未好转，反而有几株叶尖开始泛黄。
贡献点？云无尘看着玉牌上可怜巴巴的数字，又看看那些蔫头耷脑的灵草，心头沉重。这点贡献，连一瓶最劣质的聚气散都换不到。他坐在田埂上，手指无意识地捻着湿润的泥土，目光放空，思绪却沉入了过往。咸腥的海风，起伏的波涛，渔网在阳光下闪烁的水珠……海水！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劈开迷雾！寒星草生于阴寒，渔村近海，礁石缝里也长着一些耐盐碱、喜湿寒的普通药草，有些特性与这寒星草颇有几分相似！那些野草，可没这般娇气，海风海浪，甚至偶尔溅上的海水，反而让它们长得更泼辣。
这个念头一起，便再也按捺不住。他看了看四周，无人注意。第二日午时浇灌时，云无尘趁人不备，飞快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小陶瓶——里面是他清晨特意去山涧入海口处，小心舀取的、带着咸涩味道的海水。他心跳如鼓，只在那桶无根水中，悄悄兑入了约莫十分之一瓶的海水，混合均匀，然后如常浇灌下去。
等待的时间变得格外漫长。他强作镇定，继续照料其他药草，眼角的余光却死死锁着那几株浇了“特制水”的寒星草。一个时辰，两个时辰……直到傍晚酉时再次浇灌前，他惊喜地发现，那几株草的叶片，似乎比旁边只用无根水的舒展了一些！叶尖的枯黄也停止了蔓延，深蓝的色泽仿佛浓郁了那么一丝，边缘的银色星点，在夕阳余晖下，竟隐约有微光流转！
成了！巨大的喜悦瞬间冲上头顶，又被他死死压住。他强忍着激动，不动声色地继续着日常劳作，心中却已翻江倒海。这海水浇灌之法，果然有效！虽然微弱，但确确实实改善了寒星草的状态！
十日期满，云无尘负责的这片寒星草田，不仅一株未枯，长势甚至隐隐超过了旁边几块老手照料的药田。周管事来验收时，刻板的脸上也难得地露出一丝讶异，仔细检查了一遍，才在云无尘的身份玉牌上划入了五个贡献点。
“嗯，还算用心。”周管事难得地说了句，“下月丁字区还有空缺，你若愿意，可继续来。”
“弟子愿意！”云无尘立刻躬身应道。握着玉牌，感受着其中多出的五个贡献点，他第一次在这冰冷的仙门中，感到了一丝脚踏实地的暖意。这微小的成功，如同在无尽黑暗中凿开了一道缝隙，让他看到了凭借自身努力向上攀爬的可能。
他用这五个贡献点，加上原本积攒的三点，在执事堂旁的简陋丹房，换到了一瓶最基础的“聚气丹”。三颗黄豆大小的褐色丹药，躺在粗糙的瓷瓶里，散发着淡淡的草木涩味。这是他踏上仙途后，真正意义上靠自己的双手和头脑换来的第一份修行资粮！
回到那间逼仄的小屋，云无尘小心翼翼倒出一颗聚气丹。丹药入口微苦，随即化作一股微弱却清晰的热流，顺着喉管滑入腹中。他立刻盘膝坐好，收敛心神，再次运转起《引气诀》。这一次，当意念沉入丹田，试图捕捉那虚无缥缈的灵气时，腹中那团丹药化开的暖流，仿佛成了一盏微弱的引路灯。
那缕曾经难以把握的、冰凉的“气感”，在药力的牵引下，变得清晰了一丝！它如同一条初生的、极其孱弱的小鱼苗，在丹田那片混沌的“水域”边缘小心翼翼地游弋，带着丝丝凉意，却又蕴含着勃勃生机。
成了！引气入体，终于在这一刻，被他这四灵根的“废材”，凭借一瓶用海水浇灌草药换来的聚气丹，艰难地撬开了一丝门缝！练气一层！虽然只是最微不足道的起点，却是由他自己的双手和头脑，在这荆棘遍布的仙路上，硬生生凿出来的！
云无尘睁开眼，小屋的黑暗仿佛被驱散了些许。他摊开手掌，看着掌心粗糙的纹路，那里面似乎还残留着海水咸涩的味道和聚气丹微苦的气息。窗外，玉霄山的巨大阴影依旧沉默地笼罩着一切，冰冷而威严。但此刻，少年眼中那簇在渔村废墟上点燃的火焰，燃烧得更加沉静，也更加炽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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