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擎熄灭后死寂的片刻,比引擎声本身更令人窒息。勐巴村彻底沉入黑暗,只有山风掠过竹林的呜咽,还有阿月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寂静中震耳欲聋。她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紧紧贴在吊脚楼竹廊最深的阴影里,攥着刀柄的手指关节绷得发白,几乎失去知觉。
脚步声。
不是村里人趿拉着草鞋的松散拖沓,而是皮鞋底踩在碎石土路上的、带着城市节奏的清晰声响。不止一人。他们刻意放轻了步子,但那节奏本身,就带着一种与这原始村落格格不入的疏离感。
声音停在自家院门口那丛茂盛的芭蕉树附近,不再靠近。阿月屏住呼吸,感觉肺部像要炸开。
“是这里?”一个压低的男人声音,带着某种南方沿海口音的普通话,冷静得不带一丝烟火气。
“门牌对,吊脚楼,错不了。”另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回应,同样刻意压着。
短暂的沉默。阿月能想象出他们在黑暗中审视这座破旧吊脚楼的样子,如同打量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
“啧,比照片上还破。真在这种地方烧琉璃?”沙哑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地方破,东西不破就行。”冷静的声音再次响起,语调没有任何起伏,“目标人物在就行。按计划,先接触,摸清情况。注意态度,别吓跑了。”
接着,是“笃、笃、笃”三下敲门声。不轻不重,带着一种程式化的礼貌,敲在阿月紧绷的心弦上。
来了!真的来了!
阿月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猛地一缩。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是邮件里的人!他们找上门了!她甚至不敢从竹篾墙的缝隙往外看,身体僵硬得如同冻住,只有牙齿在不受控制地微微打颤。腰间的柴刀短匕冰冷刺骨,此刻却无法给她带来丝毫安全感。爷爷说过手艺人骨头要硬,可面对这深夜里未知的恶意,她只觉得浑身发软。
敲门声停顿了几秒,似乎在等待回应。死寂。只有风吹芭蕉叶的沙沙声。
“没人?”沙哑声音带着点不耐烦。
“灯黑着,可能睡了。”冷静的声音依旧平稳,“等等。”
又是片刻令人窒息的沉默。阿月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嗡鸣。她该怎么办?冲出去?躲起来?报警?可这深山老林,最近的派出所也在几十里外……
就在这极度的恐惧几乎要将她吞噬时,院门外,那个冷静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音量稍微提高了一些,穿透门板,清晰地送入院内:
“阿月姑娘?打扰了。我们是从上海来的文化基金会代表,专门负责资助濒危非遗项目。听说勐巴村的‘珐华’琉璃技艺面临困境,特意连夜赶来,想和您谈谈合作的可能性。没有恶意,请开门一叙?”
文化基金会?资助非遗?
阿月紧绷的神经像被什么东西猛地刺了一下,剧烈地抽痛起来。这冠冕堂皇的说辞,与那封匿名邮件里“高规格海外项目”、“极其丰厚报酬”、“事涉机密”的冰冷字眼,在她脑海中疯狂地碰撞、撕扯。一个念头像毒蛇般钻入心底:骗子!绝对是骗子!用光鲜的名头包装见不得人的勾当!
“阿月姑娘?”门外又唤了一声,那“温和”的催促里,阿月却听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压迫感。
不能再等了!阿月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着泥土和草木灰的味道。爷爷临终前浑浊却坚定的眼睛在她眼前闪过——“阿月啊……咱的手艺……是老天爷赏的饭碗,也是祖宗的魂……不能丢……更不能……脏了……”
一股混杂着恐惧、愤怒和守护意志的力气,猛地从脚底蹿起!她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兽,爆发出惊人的速度,没有冲向院门,而是转身扑向屋内角落那堆码放得整整齐齐的琉璃瓦半成品!
她抓起一块边缘锋利的瓦片,不顾手心被割破的刺痛,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吊脚楼另一侧、对着后山陡坡的竹篾墙狠狠砸去!
“哐啷——哗啦!”
刺耳的碎裂声在寂静的深夜里如同惊雷炸响!破碎的琉璃瓦片带着巨大的冲击力,瞬间将脆弱的竹篾墙撕开一个不规则的大洞!冰冷的山风猛地灌了进来!
“谁?!”院门外立刻传来两声警惕的低喝。
阿月根本无暇去看,在瓦片碎裂声响起的同时,她已经像一道影子,从那个刚刚被自己砸开的破洞中钻了出去!尖锐的竹篾划破了她的手臂和脸颊,带来火辣辣的刺痛,她全然不顾!落地后没有丝毫停顿,凭着对后山地形的烂熟于心,一头扎进浓密的灌木丛和黑暗之中,朝着村子背后更陡峭、更荒僻的山林深处亡命狂奔!
身后,传来院门被暴力撞开的巨响,以及男人气急败坏的怒骂:
“妈的!跑了!”
“追!她跑不远!”
杂乱的脚步声和手电筒光束在身后的黑暗中疯狂晃动、扫射,如同地狱追魂的鬼眼。阿月咬紧牙关,冰冷的汗水混着脸上的血水淌下,她不敢回头,只知道拼命地跑,朝着更深的黑暗,更陡的山坡,跌跌撞撞,手脚并用地攀爬。尖锐的碎石和荆棘不断撕扯着她的衣服和皮肤,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她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被抓住!绝不能让那些人的脏手碰到勐巴的琉璃!爷爷……爷爷……您在天上看着……阿月没丢人……阿月没脏了手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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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槐荫居。
夜色深沉如墨。史建国像一尊沉默的石像,依旧坐在耳房展室的门槛上。升级安保系统发出的高频电流嗡鸣,成了这寂静夜里唯一的背景音。他手里攥着的那块麂皮,已经被汗水浸得微潮。齐若萱靠坐在他身后的墙边,闭着眼,却没有睡,只是均匀地呼吸着,保持着一种随时能惊醒的状态。床上的小儿子史明轩睡得正香,发出细微的鼾声。
时间仿佛凝固。每一秒都被拉得无比漫长。史建国的目光从未离开过展柜里的玉佩,那温润的光华,此刻在他眼中如同定海神针,也如同风暴中唯一的光源。
突然!
一阵极其轻微、几乎被电流嗡鸣掩盖的“滋啦”声,从展柜底座方向传来!同时,展柜内部用于恒温恒湿的微型风扇,毫无征兆地停转了半秒!
这微小的异动,在史建国高度紧绷的神经感知中,却如同惊雷!
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握着麂皮的手猛地攥成了拳头!浑浊的眼瞳骤然收缩,如同猎豹锁定了猎物,锐利得刺破黑暗!他像一张拉满的弓,无声无息地从门槛上弹了起来,身体微微前倾,所有的感官在刹那间提升到极致!
没有风,窗户紧闭。不是断电——耳房顶灯依旧亮着。这绝不是正常的波动!
“若萱!”史建国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紧绷。
齐若萱几乎是同时睁开了眼睛,眼中没有丝毫睡意,只有全然的清醒和警惕。她无声地起身,迅速移动到摇篮边,一只手已经轻轻按在了熟睡的小儿子身上,另一只手则摸向了放在摇篮旁矮几上的一个硬木镇纸——那是她随手准备的“武器”。
史建国没有回头,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展柜周围那片看似平静的空间。他像经验最老道的猎人,放缓了呼吸,侧耳倾听着空气中每一丝最细微的扰动。眼睛则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在展柜表面、周围的墙壁、天花板、地砖上缓慢而仔细地移动。
是误报?还是某种最先进的、能绕过常规安保探测的试探?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死寂再次笼罩。展柜内的玉佩依旧静静躺着,在特制灯光下流转光华,仿佛刚才那微不足道的异常从未发生。但史建国额头渗出的细密汗珠,和他如同磐石般纹丝不动、却蓄满了爆发力的姿态,都昭示着那短暂的异动,绝非幻觉。暗涌,已经开始轻轻拍打槐荫居的基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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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南,勐巴村后山。
阿月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摔了多少跤。肺部像破风箱一样嘶鸣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刀割般的疼痛。手臂和脸颊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汗水、血水和泥污糊了一身。她躲在一个巨大的、布满苔藓的岩石缝隙里,蜷缩着身体,像一只受惊的幼兽,剧烈地颤抖着。
身后追兵的脚步声和手电光束早已消失。也许是地形太复杂,也许是他们认为她一个姑娘家跑不远,暂时放弃了搜索。但这暂时的安全并没有带来丝毫放松,反而让恐惧在寂静中无限放大。那些人是谁?他们找到村子了,会不会对阿爸阿妈、对村里的老人孩子不利?那封邮件还有那个北京打来的电话史小军他们之间又是什么关系?
混乱、恐惧、无助和强烈的自责几乎要将她撕裂。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混合着脸上的血污,又咸又涩。她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就在这时,她无意中摸向自己鼓鼓囊囊的裤兜——那是她白天干活穿的裤子,还没来得及换。指尖触碰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她摸索着掏出来。
借着岩石缝隙外透进来的、极其微弱的月光,她看清了那东西。
那是一张皱巴巴、沾着泥点、几乎被汗水浸透的纸。是白天在村口小卖部帮阿爸打酱油时,一个路过歇脚的、背着大背包的年轻男人塞给她的。当时她满心想着窑里的火候,随手就塞进了裤兜,根本没细看。
她颤抖着,用沾满泥污和血渍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将纸片展开。
纸张粗糙,印刷不算精美,但上面的图文却在朦胧的月光下,如同黑暗中燃起的一点火星,灼痛了她的眼睛——
顶端是一行醒目的红色大字:“‘星火计划’——守护华夏精粹,传承匠作星火!”
下方印着几幅照片:一张是古色古香的四合院门匾,上面写着“槐荫居”;一张是几个年轻人在一个挂着“薪传古建工坊”牌子的地方专注地雕琢木件;还有一张,是一个穿着朴素、眼神却透着坚毅的老人(史建国)和另一个气质沉稳的年轻男子(史小军)的合影,他们身后,隐约可见展柜里一枚玉佩的轮廓!照片旁的文字介绍虽小,却清晰地提到了“明代宫廷双鱼佩”、“家族守护”、“非遗传承”等字眼!
最下方,是招募信息:
“联合发起:故宫博物院、国家文物局、槐荫居、薪传古建工坊
首批守护技艺:濒危宫廷玉雕(游丝毛雕)、古法珐华琉璃烧造、传统榫卯营造……
招募对象:有天赋、有热忱的青年匠人!
联系方式:……”
阿月的呼吸骤然停止了!她死死地盯着那张照片上史小军的面孔——沉稳,坚毅,眼神里似乎带着一种她此刻极度渴望的、能撑起脊梁的力量。槐荫居!玉佩!还有珐华琉璃!
那个电话是真的?那个叫史小军的男人,不是骗子?他和照片上这个守护着玉佩、发起“星火计划”的人,是同一个人?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猛地冲上心头!是绝境中抓住救命稻草的狂喜?是错怪了好人的羞愧?还是对那“星火”二字所代表的、某种宏大而温暖力量的震撼?
她攥着这张几乎被揉烂的传单,如同攥着一块滚烫的炭火,又像是攥着唯一的光源。月光透过石缝,照亮她满是泪痕、血污和泥土的脸上,那双清亮的眼睛,此刻却剧烈地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
星火……星火……
她抬起头,望向岩石缝隙外那一片深沉如墨的、危机四伏的黑暗山林。追捕者或许还在搜寻,村子或许正被觊觎,前路茫茫……但这一刻,这张意外得来的、沾满泥污的纸片,却像一颗微小的火种,落进了她冰冷绝望的心田深处,微弱地,却无比顽强地,燃烧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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