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十里，乱葬岗边缘。一座破败的院落孤零零地杵在荒草萋萋的土坡下，几株枯死的槐树张牙舞爪地伸展着枝桠，更添几分阴森。这便是官办的义庄，收容无主尸骸的所在。浓重的、混合着劣质石灰与腐朽气息的味道，即使隔着老远，也顽强地钻入鼻腔，令人胃里翻江倒海。
染汐勒住枣红马，黛眉紧蹙。她身后，只带了两个心腹弟子，皆是沉稳干练、口风极严之人。墨九城比她稍晚一步，黑骏马打着响鼻停下，他身后也只跟着那名在林中请命的黑衣首领，面色沉肃。
义庄的老吏是个驼背的干瘪老头，眼皮耷拉着，仿佛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墨九城抛过去一小锭银子，老头浑浊的眼珠才动了动，一声不吭地接过，指了指西边最角落、门窗紧闭的一间停尸房，便缩回他那间散发着霉味的门房里去了，仿佛多待一刻都会沾染上不祥。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厚重木门，一股更加浓烈刺鼻的混合气味——腐败的甜腥、劣质石灰的呛人、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铁锈般的陈旧血腥——如同实质的冰水，兜头浇下，瞬间浸透了肺腑。光线昏暗，只有几缕惨淡的天光从高窗的缝隙里挤进来，在弥漫的灰尘中形成几道光柱，勉强照亮屋内。
三张简陋的木板床并排摆着，上面覆盖着破旧的草席。草席下，便是那三具昨日暴毙的漕工尸身。
空气死寂，只有门外枯枝被风吹动的呜咽，更衬得屋内阴寒刺骨。
墨九城面无表情，率先走向中间那张木床。他玄色的身影在这片昏暗中如同凝固的墨块。染汐示意两名弟子守在门口，自己紧随其后。她每一步都踏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脚步声在空旷的停尸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墨九城停在木床前，没有丝毫犹豫，伸手便掀开了覆盖尸体的草席。
一股更加浓郁的腐败气息扑面而来！染汐强忍着不适，凝目望去。
尸体是个中年汉子，体格健壮，但此刻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灰色，在昏暗光线下泛着蜡样的光泽。裸露在外的脖颈、手臂上，大片大片紫黑色的尸斑如同泼洒的污迹，触目惊心。然而，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这些看似寻常的尸斑，其边缘竟在极其缓慢地、细微地……蠕动！如同无数沉睡的微小虫豸被惊扰，在皮肤下极其慵懒地翻了个身，带动着那片死寂的淤血区域，呈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作呕的“活”态！
饶是染汐心志坚毅，前世更是见惯了血腥，此刻亲眼目睹这超越常理的诡异景象，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前世城破时那些皮肤下蠕动的恐怖景象，瞬间与眼前重合！
“果然……”墨九城的声音低沉响起，打破了死寂。他眼中没有任何恐惧，只有一片沉冷的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他并未去触碰尸体，而是从怀中取出一个扁平的、仅有两指宽的乌木小盒。盒盖打开，里面是几根细如牛毛、颜色深褐的线香。
他取出一根，指尖在香头一捻，一缕极细极淡、带着奇异苦涩药味的青烟袅袅升起。这药香极其微弱，瞬间就被停尸房内浓重的腐败气味所掩盖，但染汐敏锐地察觉到，当这缕药烟飘向尸体的瞬间，那些皮肤下缓慢蠕动的“尸斑”，动作似乎……加快了一丝！
“此香名为‘引蛰’，”墨九城的声音在昏暗的光线中如同低语，带着一种古老的意味，“取南疆深山‘蛰龙草’为主料，辅以九种至阳燥烈之物炼制。此草百年一熟，其性至阳至烈，专克阴邪蛰伏之物。古时巫医曾用以探察潜藏极深的恶蛊异症。”
染汐心中微动。蛰龙草？她曾在寒江渡收藏的几卷残破的《南疆异草志》中见过零星记载，只言片语，语焉不详，只道此物生于绝壁，踪迹难寻，可通阴阳。没想到墨九城竟有实物，还制成了药香！九阙宫底蕴之深，果然不容小觑。
随着那缕苦涩药香的持续萦绕，尸体皮肤下的异动越来越明显！那些紫黑色的“尸斑”区域，如同煮沸的泥沼，表面开始出现极其细微的、此起彼伏的凸起！不再是慵懒的蠕动，而是像有无数细小的活物在皮肤下焦躁地钻拱、游移！甚至能隐约听到极其细微、如同无数沙粒摩擦的“沙沙”声！
这绝非尸斑！这是活物！
染汐眼神锐利如鹰隼，死死锁定那些游移的凸起。她猛地从袖中滑出一根三寸长的银针，针身细若毫芒，在昏暗光线下闪烁着一点寒星。出手如电，精准无比地刺向一处正在快速移动的凸起！
“噗！”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刺破水囊的声响。银针入肉三分。
那处凸起瞬间僵直不动！紧接着，一股极其微弱、带着浓烈铁锈腥气的暗红色液体，从针孔处缓缓渗出，并非鲜红的人血，颜色更深沉粘稠。
“惧寒？”染汐盯着那僵直的凸起，又迅速拔出银针，刺向旁边另一处凸起。同样，那处凸起瞬间僵死。“遇血则僵！”她拔出银针，针尖上沾染着那粘稠的暗红液体，凑近鼻端，除了浓烈的血腥铁锈味，还有一丝极其淡薄、却异常熟悉的甜腻感——檀香的余韵！
“此物非天生蛊虫！”染汐的声音带着一丝寒意和笃定，“更像是……以秘法培育，寄生血肉，受那檀香激发操控的异物！惧寒僵化，遇血则止其活性！”她想起前世那些被蛊虫钻入骨髓的人，往往在极寒之地症状会稍缓，当时只以为是蛊虫蛰伏，如今看来，竟暗合此理！
墨九城眼中精光一闪，染汐的判断与他心中某个模糊的推测瞬间吻合！他不再迟疑，猛地一步上前，抓住覆盖尸体的破烂草席边缘，用力向下一扯！
“哗啦！”
草席被整个掀开，露出尸体的后背！
光线昏暗，但那片烙印在尸体后背肩胛骨下方的图案，却如同带着某种邪恶的魔力，瞬间攫住了染汐和墨九城所有的视线！
那并非刀刻斧凿，更像是用某种带有强烈腐蚀性的药物或烙铁，生生“烧”进皮肉深处！图案不算大，约莫婴儿巴掌大小，线条扭曲盘绕，构成一只形态奇诡的雀鸟。雀鸟双翼展开，姿态却非翱翔，反而透着一种俯冲攫取的凶戾！最令人心悸的是，雀鸟尖利的喙中，死死衔着一个圆环！圆环线条僵硬，透着一股冰冷禁锢的意味。
整个烙印呈现一种焦黑色，边缘的皮肉因灼烧和腐蚀而扭曲翻卷，与周围青灰的皮肤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仿佛一个永不愈合的恶毒诅咒！
“金雀衔环……”染汐的呼吸瞬间停滞，一股寒意从指尖蔓延至全身，连声音都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她死死盯着那个扭曲的图案，前世那些被深埋的、关于前朝秘辛的零碎记忆如同碎片般强行拼凑起来！
“前朝戾帝秘卫‘衔环卫’的独门烙印！”她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句地从齿缝中挤出，“据传戾帝暴虐，疑心极重，网罗天下奇人异士，组建‘衔环卫’，专司暗杀、监视、构陷之职。其成员皆烙此‘金雀衔环’印，寓意雀鸟衔环，永世效忠，禁锢至死！戾帝覆灭后，‘衔环卫’随之烟消云散……这烙印，早已成为禁忌！怎会……怎会出现在一个漕工身上？！”
这已不仅仅是江湖仇杀，更非简单的蛊毒之祸！这是前朝覆灭后依旧潜伏的毒瘤，是早已被历史尘埃掩埋的黑暗爪牙，借尸还魂！姚夜门……金雀……衔环卫！它们之间，究竟是何等恐怖的勾连？！
墨九城同样死死盯着那焦黑的烙印，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惊涛骇浪。他显然也知道这个禁忌的烙印所代表的含义！那不仅仅是前朝的余孽，更意味着一个庞大、隐秘、且极度危险的阴影，早已渗透到当朝的肌理之中！漕工、檀香、蛊虫、金雀、衔环卫……一张无形的大网正缓缓张开，目标直指——
“嗖——！”
就在这心神剧震、寒意彻骨的瞬间！一道尖锐到撕裂耳膜的破空声，毫无征兆地自停尸房唯一那扇高窗之外爆射而至！
目标，并非屋内的活人！
而是直取木板上那具尸体后背——那个刚刚暴露出来的、焦黑扭曲的“金雀衔环”烙印！
时机把握之精准，歹毒狠辣！不仅要灭口，更要彻底毁掉这唯一的、指向禁忌的烙印证据！
染汐瞳孔骤缩！她离尸体最近，反应亦是快到极致！根本来不及思考，身体的本能已驱动内力！“碎玉”剑并未出鞘，她并指如剑，手腕猛地一抖，一道凝练如实质的森寒剑气自指尖迸发而出，如同无形的匹练，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横亘在那道射向烙印的乌光之前！
“叮——！”
一声清脆的金铁交鸣！那道淬毒的乌光被凌厉的剑气硬生生绞碎、偏移，“夺”地一声钉入旁边的墙壁，尾羽兀自剧烈颤抖，赫然是一支通体漆黑的短小弩箭！
几乎在染汐出手的同一刹那，墨九城动了！他没有去管那支箭，而是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整个人裹挟着一股狂暴的劲风，猛地扑向那扇射出弩箭的高窗！右掌挟着隐隐风雷之声，刚猛无俦的掌力毫无保留地轰击在腐朽的木质窗棂之上！
“轰隆——！”
一声巨响！本就摇摇欲坠的窗棂连同半边土坯墙，在沛然莫御的掌力下如同纸糊般轰然炸裂！木屑、碎砖、尘土如同暴雨般向外迸射！刺目的天光瞬间涌入这阴森的停尸房！
烟尘弥漫中，墨九城的身影已如鬼魅般穿破破洞，掠了出去！外面传来几声短促的呼喝和兵刃交击的脆响，随即便是重物坠地的闷响和一声戛然而止的惨叫！
守在门口的两名寒江渡弟子和那名九阙宫黑衣首领也瞬间反应过来，拔出兵刃冲了出去！
染汐没有动。她的目光，死死钉在那支被自己剑气绞落后钉在墙上的漆黑弩箭上。
箭杆……是中空的？
她快步上前，顾不得污秽，用剑鞘末端小心地拨动了一下那支弩箭。
“嗒。”
一声轻响。一个比指甲盖略大、沉甸甸的小东西，从箭杆尾部的隐秘开口中滚落出来，掉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
染汐蹲下身，用剑尖将其小心翼翼地挑起。
那是一枚小巧的金属印章。通体暗金，入手冰凉沉重。印章的造型，赫然是一只线条扭曲、展翅欲飞的金雀！而雀鸟那尖利的喙中，死死衔着一个微缩的、同样冰冷的圆环！
金雀衔环印！
与尸体后背那个焦黑烙印的形态，分毫不差！大小也几乎一致！
染汐的心跳，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她将这枚冰冷的金印凑到眼前，借着破洞涌入的光线仔细端详。印钮是雀鸟，印面……则是阴刻的反字。她正要细看印面内容——
一只修长、骨节分明的手伸了过来，带着淡淡的尘土气息和一丝未散尽的掌力余威。
是墨九城。他不知何时已回到屋内，玄色衣袍的下摆沾染了些许尘土和碎草，气息微促，眼神却锐利如刀锋。他身后，跟着脸色凝重的黑衣首领，手中提着半截染血的断刃，显然外面的袭击者已被解决，但未能留下活口。
墨九城从染汐剑尖上取下那枚小巧的金雀衔环印。指腹带着薄茧，极其缓慢而仔细地摩挲过印钮上那只扭曲的金雀，然后，翻转过来，目光落在印面阴刻的反字之上。
他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随即，他抬起眼，看向染汐。昏暗中，他的眼神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涌着冰冷的杀意与一丝……洞悉的锐利。他将金印递向染汐，指腹点在印面某个极其细微的角落。
“看这里。”
染汐凝目望去。只见在那阴刻的反字纹路深处，靠近印钮底座的边缘位置，竟用几乎肉眼难辨的微雕技法，阴刻着两个比米粒还要细小的字——
（户部.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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