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州，柳城军营。
康老三觉得自己的日子变得很奇怪。
自从那次偷羊被吊起来打之后，他安分了一段时间。他每天的工作就是清理马厩，把那些混着草料和粪便的污物一筐筐地运出去。这活儿又脏又累，但他不在乎，只要能吃饱就行。
可渐渐地，他发现事情不对劲。
这天下午，他实在困得不行，找了个马厩的角落，靠着草堆睡着了。睡梦中，他仿佛又闻到了烤全羊的香味，口水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小杂种！又在偷懒！”
一声怒吼把他惊醒。他睁开眼，看到负责杂役的队正张虎，正提着一根马鞭，满脸怒气地瞪着他。
“军爷，我……我就是歇会儿……”康老三连忙爬起来，点头哈腰地解释。
“歇会儿？我看你是想找死！”张虎二话不说，扬起马鞭就抽了过来。
康老三吓得闭上了眼睛，准备迎接这顿皮肉之苦。他已经想好了，等鞭子一落下，他就立刻扯着嗓子嚎，要嚎得整个军营都听见，最好能把都督引来，说不定看他可怜，还能少挨几下。
可是，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
他等了半天，只听到风声。
他偷偷睁开一只眼，看见张虎高举着马鞭，手腕却停在半空中，脸上的表情像是见了鬼。
“算了。”张虎突然把鞭子收了回去，烦躁地挥了挥手，“滚去干活！再有下次，我扒了你的皮！”
说完，张虎头也不回地走了，嘴里还嘀咕着：“真是邪了门了……”
康老三愣在原地，摸了摸自己肥硕的后背，完好无损。他没想明白，这张虎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怎么突然发了善心？
他只当是自己运气好，没多想，赶紧拿起工具，卖力地干起活来。
几天后，一件功劳砸到了他的头上。
军营里一匹从西域贩来的宝马，突然病了，不吃不喝，好几个兽医来看了都束手无策。都督急得团团转。
康老三负责给那匹马送草料，他看着那马的样子，想起了以前他娘还在的时候，跟一个走街串巷的胡商学来的土方子。他仗着自己人人都以为他憨傻，胆子也大了起来。他偷偷采了些草药，混在水里，灌给了那匹马。
第二天，那匹马竟然奇迹般地好了，开始大口吃起了草料。
都督大喜过望，当众赏了康老三五贯钱，还把他从杂役提拔成了马夫，专门照料那匹宝马。
康老三捏着那沉甸甸的五贯钱，激动得脸都红了。他终于不用再掏马粪了！他的人生就要走上正轨了！
他把钱藏在贴身的衣物里，连睡觉都抱着。
可他只高兴了一个晚上。
……
第二天一早，队正张虎又找到了他。
“康老三，你小子可以啊。”张虎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
“都是军爷们抬举。”康老三谦卑地笑着。
“别废话。”张虎伸出手，“把都督赏你的钱拿出来。”
康老三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张队正，这是……”
“什么这是那是的！”张虎的脸沉了下来，“你以为那马真是你治好的？那是兽医们开的方子昨天晚上起效了，你小子就是运气好，捡了个便宜！你一个杂役，懂个屁的医术！都督赏你，是看你可怜。但这钱，得充公，给兄弟们喝酒！”
康老三不肯。
“怎么，不给？”张虎的眼睛眯了起来，“行啊。那我这就去告诉都督，就说你康老三仗着自己有点小功劳，就目中无人，连上官的话都不听了。还有，你昨天是不是多领了半斤马料？这事儿要是捅出去……”
康老三的手脚发凉。他知道，这张虎要是存心找他麻烦，有一百种方法能让他在这里待不下去。
他很不情愿地，从怀里掏出了那五贯钱，交到了张虎手上。
“这还差不多。”张虎掂了掂钱，满意地走了。
……
下午，新的任命下来了。康老三不再是马夫，他又被调回去清理马厩了。理由是，他虽然有点小功，但生性顽劣，不堪重用。
康老三站在马厩里，闻着熟悉的粪便气味，脑子里一片空白。
事情开始变得越来越诡异。
他有一次和同伴打架，把对方的鼻子打出了血。按军法，要受二十鞭刑。可就在行刑前一刻，都督派人传令，说念他年幼无知，罚他打扫茅厕一个月了事。
又有一次，他靠着自己会说突厥话，帮着军中将领和一名来访的突厥部落使者沟通，避免了一场误会，立了功。将领当场赏了他一柄精美的匕首。可第二天，那将领就把匕首要了回去，说他一个杂役，佩戴凶器，有违军纪。
他的生活，就像坐在一架忽高忽低的天平上。
他每次犯错，即将受到严惩的时候，总会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把他轻轻托起，让他免于责罚。
可他每次立功，刚刚拿到赏赐，那只手又会把他狠狠地按下，夺走他的一切，让他回到原点。
来来回回，几次之后，康老三终于明白了。
这不是运气，也不是巧合。
是有人在故意耍他。
有人在暗中操控着他的一切。
这只看不见的手，在反复地拉扯着他的人生。既不让他因为犯错而被赶出军营，也不让他因为立功而得到晋升。
他就像一个被关在笼子里的猴子，无论怎么上蹿下跳，都逃不出那个固定的范围。
他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
但心中的那份懒散和天真，彻底消失了。
不再想着混吃等死了。他开始用一种全新的眼光，审视着周围的一切。
他看每一个对他笑的军官，都在猜测对方笑容背后的用意。每一句夸奖他的话，都在分析话里是不是藏着陷阱。
他变得多疑，警惕。
他强迫自己去揣摩上意。都督今天为什么皱眉？张队正今天为什么多看了他一眼？
他学会了伪装，把自己那点小聪明藏得更深了。他表面上依旧是那个憨厚、贪吃、有点傻乎乎的胡人胖子。可心里却像一头被困住的狼，用一双幽暗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这个让他感到恐惧，又无法理解的外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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