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太极殿。
清晨的朝会,气氛从一开始就不对劲。
百官列队走入大殿时,都敏锐地察觉到了空气中那股紧绷的意味。以赵国公长孙无忌为首的关陇集团官员,个个面沉似水。而另一边,房玄龄、杜如晦等人则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
果然,三通鼓响过,一名御史便迫不及待地出列,手持象牙笏板,声调提得很高。
“陛下!臣有本奏!江南急报,扬州富商李三之船队,于大运河锁龙口公然拦截官船,以武力威胁朝廷命官,阻碍财计核查,形同谋逆!请陛下立刻下旨,将一干人等就地锁拿,押送京师问罪!”
此言一出,整个朝堂顿时响起一片嗡嗡的议论声。
龙椅之上,李世民面无表情,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他昨夜几乎没睡。先是李泰深夜闯宫,带给他那个关于前隋“内景司”和袁氏的惊天秘闻,让他出了一身冷汗。紧接着,大运河的消息就通过八百里加急送抵御案。
他看着下方群情激奋的御史,心中并无波澜。
“拦截官船?武力威胁?”李世民的声音很平淡,听不出喜怒,“王乾的奏疏,朕已经看过了。长孙爱卿,此事,你怎么看?”
长孙无忌立刻出列,躬身道:“回陛下,王乾乃臣之门生,亦是御史台官员,奉命核查江南财计,乃是为国分忧,整理税赋。李三一介商贾,其手下护卫竟敢拔刀相向,阻拦王法。此风不可长!若不严惩,日后天下商贾群起效仿,朝廷法度将荡然无存!臣,附议,当严惩不贷!”
他的话掷地有声,身后立刻有一大批官员站出来附和。
“臣附议!国法威严,不容挑衅!”
“一介商人,竟敢与朝廷分庭抗礼,其心可诛!”
李世民的目光扫过那一张张激动的脸,然后落在了房玄龄身上。
“玄龄,你觉得呢?”
房玄龄慢步出列,不紧不慢地说道:“陛下,此事确有蹊跷。据王御史奏疏所言,李三之船队,打的是‘御贡’旗号。其管事亦言明,船上财货皆是献予陛下,充盈内帑。我大唐律法,查验商税乃是本分,但查抄‘贡品’,却无先例。此事,关乎陛下颜面,亦关乎朝廷体统,不可不慎。”
他没有直接反驳,却巧妙地把问题从“商人抗法”转移到了“查抄贡品”上。
魏征此刻终于忍不住了,他往前一步,声音洪亮:“房相此言差矣!何为贡?番邦来朝,地方献礼,方为贡。李三一商贾,他有何资格称‘贡’?此乃逾制!其心不轨,昭然若揭!再者,其财货来路不明,若真是搜刮民脂民膏而来,陛下用了,岂非与民争利,有损圣德?臣以为,不仅要查,还要彻查!查他船上的财货,更要查他李三本人!”
魏征一开口,火力覆盖了所有人。他不但要办李三,连皇帝都顺便敲打了一下。
李世民的眼角抽动了一下。
他看着下方吵成一团的臣子,心中却在想另一件事。
赵武的“监察卫”,也该有消息传回来了吧。
他派赵武去江南,名为监察“孝敬”物资的来源,实则是让他去挖李三的老底。李世民很清楚,李三能在短短几年内积聚起如此庞大的财富,手段绝对不可能干净。
但他需要知道,这不干净,到了什么地步。
朝堂上的争吵还在继续。
一方坚持法度,要求严惩;一方强调体面,主张慎重。双方引经据典,从前朝旧例一直吵到本朝律法,唾沫星子横飞。
李世民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听着。
他需要这把火烧得再旺一些。他要让所有人都看清楚,长孙无忌代表的文官集团,与他扶持起来的皇商李三之间,已经势同水火。
他要让所有人都觉得,他这个皇帝,正面临着一个两难的选择。
是维护大舅哥和朝廷法度的脸面,还是保住自己那个不听话但能来钱的“钱袋子”。
终于,他抬了抬手。
喧闹的太极殿瞬间安静下来。
“此事,朕知道了。”李世民缓缓开口,“李三的船队,既然打着‘御贡’的旗号,便暂且让他入京。至于是否逾制,是否偷漏税款,待船到长安,由三司会审,再做定夺。王乾等人,无功无过,继续在江南核查财计。都退下吧。”
这个处置,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不偏不倚,各打五十大板,等于什么都没说。
长孙无忌眉头紧锁,他没想到陛下会如此和稀泥。
魏征更是憋了一肚子话,却被皇帝一句“退下吧”给堵了回去。
百官们带着一肚子的疑惑和猜测,缓缓退出了大殿。他们都在揣摩,皇帝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李世民独自一人走下御阶,返回甘露殿。
内侍王德早已等候在那里,他躬着身子,双手捧着两份文书。一份是黄麻纸的官方奏疏,正是大运河驿站送来的加急件。另一份,则是一个不起眼的黑色竹筒,上面用火漆封着口。
李世民看都没看那份官方奏疏,直接拿过了那个黑色竹筒。
他用指甲划开火漆,从里面抽出一卷紧紧卷起来的薄绢。
展开薄绢,上面是用炭笔写就的一行行小字,字迹潦草,却充满了力量。
这是监察卫指挥使赵武的第一份密报。
没有请安,没有废话,开篇就是一行触目惊心的标题。
“扬州李三,家财考略。”
“……贞观四年,以贱价购入吴郡陆氏米行,陆氏家主陆成,三日后投河自尽,家人不知所踪。”
“……贞观五年春,于楚州设局,诓骗盐商张宝山入套,一夜之间,张家百年基业易主。张宝山疯癫,被送入济慈堂。”
“……为凑备此批‘贡品’,李三命其手下周虎等人,在江南一带强行摊派。以‘代陛下采办’为名,凡有不从者,或以官府势力打压,或以江湖手段威逼。”
“……苏州丝绸商人宋谦,因不愿以三成市价出售绸缎,其子被人打断双腿,宋谦最终屈服。”
“……湖州自耕农王老五,有良田三十亩,其田契被李三管事以一头耕牛的价格换走,王老五上告官府,反被以‘诬告’之名杖责二十,至今卧床不起。”
……
密报上,密密麻麻地记录了几十条这样的信息。每一个名字背后,都代表着一个破产的商人,一个失去土地的家庭。
赵武在报告的最后写道:
“臣查,李三名下田产、商铺、船队,多以此类手段夺取。其献于陛下之财货,十之七八,皆取之于此。此非‘孝敬’,乃搜刮。船中所载,非是金银,而是江南上百户商民之血泪。”
“啪。”
李世民将薄绢合上,轻轻放在御案上。
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但甘露殿内的空气,却仿佛在一瞬间被抽空了。
他抬起头,看着殿外明媚的阳光,眼神却没有任何温度。
他知道了。
他什么都知道了。
李三是他扶持的刀,用来从世家大族和传统豪商嘴里抢肉吃的刀。他默许这把刀锋利,默许它不干净。
但他没想到,这把刀在割向别人的同时,也已经对准了最底层的百姓。
这份浸满了血的账本,就是李三递到他手里的、最大的一张底牌。
不对,是递到他手里的、最致命的引信。
现在,他可以随时点燃它。
他可以在长孙无忌和文官集团发难时,将这份账本扔出去,平息所有人的怒火,将李三彻底打入深渊,彰显自己的圣明。
他也可以将这份账本压下来,继续用李三这把刀,去干那些更脏、更见不得光的活。
李世民拿起那份密报,凑到烛火前。
薄绢的一角被点燃,火苗迅速向上蹿升,很快就将那些名字和他们背后的血泪故事,吞噬得一干二净。
黑色的灰烬,飘飘扬扬地落在光滑的地面上。
李世民轻轻吹了吹手指上沾染的灰迹,他做出了决定。
这颗炸弹,现在还不能引爆。
至少,在它炸毁一个更有价值的目标之前,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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