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的左手腕在抖。
铜盆边缘的瓷片压得掌心生疼，粗粝的裂口像锯齿咬进皮肉，“卢沟桥”三个字的残角深陷肌理，比脚背上被滚水烫出的水疱更疼——那痛感从指尖一路窜上臂骨，仿佛有细针在神经里来回穿刺。
他盯着盆底那片暗红，刚才热水顺着铜管流下来时，管壁渗出血色片假名的画面还在眼前晃荡：扭曲的笔画如活虫蠕动，浮现在铜绿斑驳的表面。
日军的密文总藏在最寻常的地方，可这次连茶水都成了引子。
“水温。”莫清欢的声音像浸了冰的银针，扎进他混沌的思绪里，尾音带着金属摩擦的冷冽。
她不知何时跪坐在他身侧，发梢垂落扫过他手背，湿冷如蛇信，还裹着硝酸银溶液刺鼻的酸味——那气味钻进鼻腔，像细铁丝刮过喉管。
老周这才发现自己攥着的茶盏在冒热气，茉莉花茶第二泡，水汽氤氲中浮着几片舒展的花瓣，温度正贴着八十度的临界点，指尖试探时能感到微烫的震颤。
他深吸一口气，将茶盏倾斜。
热水触到“桥”字残缺的竖钩时，铜盆突然发出细不可闻的“吱呀”声，像是锈死的门轴被缓缓推开。
盆底那层暗红的氧化层像被撕开的糖纸，簌簌剥落，露出底下浅灰色的金属凹痕——片假名“ルゴウ”，笔画歪扭却清晰，正是“卢沟”的音译，边缘还带着铜锈剥落的毛刺感。
“是转码底纹！”莫清欢的指尖几乎要贴上铜盆，又猛地缩回，指尖在空中微颤，仿佛被无形的电流击中。
她从怀里摸出玻璃管，液体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泽。
硝酸银溶液滴落的瞬间，盆面腾起细小的白雾，触鼻即化为一股辛辣的金属腥气。
结晶沿着凹痕蔓延，放射状的纹路像炸开的烟花，在月光下闪着冷光，指尖轻触能感到细微的凸起，如冰晶刺肤。
老周的呼吸突然滞住——这些纹路的走向，和刚才老杨拼在地上的《四库全书》子部图谱一模一样。
他甚至能“听”到那些线条在脑中延伸的节奏，像老宅地窖里滴水的回响。
“第七道纹。”莫清欢的指甲尖点在盆沿，凉意透过皮肤渗入，“密钥在第七道……”
楼下传来铁器刮擦青砖的声响，刺耳如刀尖挑开门闩，每一下都像在耳膜上划刻。
老周的后颈瞬间绷直，汗毛倒竖。
他认得这声音——小赵的刺刀，刀鞘上有道缺口，每次抽刀都会刮到门框，发出那种特有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
果然，下一秒楼梯传来脚步声，带着潮湿的土腥气，是刚从雨里进来的，鞋底踩在木阶上留下湿漉漉的印子，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上。
“周先生好雅兴。”小赵的刺刀尖儿从楼梯拐角探出来，寒光一闪，先挑开了莫清欢的裙摆。
粗布裙料被刀尖勾住，裂帛声清脆刺耳，布料撕裂的触感仿佛也划过老周的神经。
莫清欢踉跄着撞进他怀里，发丝扫过他颈侧，带着硝石与雨水混合的凉意。
老周左臂的枪伤被压得生疼，肌肉抽搐，血痂裂开的温热感顺着绷带渗出。
可就在他触到铜盆的刹那，鼻尖忽然嗅到一股焦糊味——小赵的刀鞘擦过盆沿时，金属表面竟腾起一缕极淡的青烟，像是铁锈在高温下燃烧的气息。
“烫着了？”老周突然笑了，用茶盏扣住盆面，热瓷贴着手心发烫，“您刀鞘上的铁锈，和盆底这层氧化层，用的是同一种红土。前儿个西四砖窑的老张头说，特高课新换的防锈漆，得掺半袋门头沟的红土。”
阁楼暗角传来打火机的轻响，火石摩擦的“嚓”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伊藤正雄的身影在火光里浮现，军靴碾过地上的茶渣，发出黏腻的碎裂声，茶叶汁液在木板上洇开，泛着苦涩的香气。
“周先生连油漆配方都研究？看来对‘虹吸计划’很感兴趣。”
莫清欢的手指在老周掌心掐了一下，指甲嵌入皮肉，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感。
老周顺着她的力道低头，看见铜盆边缘的结晶还在生长，第七道纹路的末端，正隐隐透出“虹”字的轮廓，边缘泛着银白的冷光，像即将凝固的汞。
“虹吸计划的真正目标……”莫清欢突然抓起桌上的茶壶，滚烫的茶水泼向铜盆。
高温让暗红的血纹彻底显形，铜面仿佛活了过来，纹路如无数条小蛇在盆底游动，鳞片摩擦的窸窣声在寂静中清晰可闻，最后聚成两个字——“漕运”。
那字迹边缘微微发烫，指尖靠近能感到热流蒸腾。
枪响的瞬间，老周的惊堂木迎了上去。
檀木护手撞在子弹上，迸裂的木屑劈头盖脸砸下来，碎木擦过脸颊，带来火辣辣的划痛。
老周眯眼去看，却见飞溅的木屑竟在半空拼成三个极小的字：“永定河”——那字形如墨写，却带着木屑特有的粗糙质感，在空中悬停一瞬，又簌簌落下。
“清欢！”他拽着莫清欢滚向墙角，左臂的伤口撕开，血浸透了绷带，温热的液体顺着肘部滴落，在地板上敲出沉闷的“嗒、嗒”声。
伊藤的第二枪擦着莫清欢的耳际钉进墙里，震得梁上的积灰簌簌落下，扑在脸上是细沙般的颗粒感，还带着陈年木腐的霉味。
老周突然拍响铜盆。
“听！”他的声音混着铜盆的嗡鸣，余音在颅骨内震荡，“羽调式的震动频率，和祖父教的声波密码一样。”
盆底残存的血水被震得泛起涟漪，一圈圈撞向盆壁，发出低沉的“咚、咚”声，像远处战鼓的回响。
莫清欢立刻反应过来，抄起茶海里的残茶泼向墙面——
氧化铁遇水显影，砖面上“7月7日”四个大字赫然印出，墨迹还在往下淌，湿痕如血，指尖轻触能感到黏腻的液体顺着指缝滑落，还带着铁锈的腥甜。
窗外的梆子声停了。
老周望着永定河方向。
河水的红光比刚才更盛了，像有人往河里倒了整桶的朱砂，随着夜风起伏，翻涌的浪头拍在岸边，传来“哗——哗——”的闷响，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腥甜得几乎令人作呕，舌尖都能尝到那股金属的苦涩。
“周先生。”伊藤的枪口转向莫清欢，金属的冷光映在她瞳孔里，“最后一次机会，告诉我虹吸计划的密……”
“老周！”
楼下传来老杨的喊叫声，混着暴雨砸在瓦当上的噼啪声，雨点密集如鼓，敲得屋檐颤抖。
老周探头望去，就见老杨浑身湿透地扒着窗台，鬓角的血被雨水冲成红痕，顺着脸颊蜿蜒而下，滴在窗台上发出“嗒”的轻响。
他手里攥着块黑黢黢的东西——像是块石头，表面雕着卷草纹，正往下滴着泥水，水珠落在窗台，溅起细小的泥点。
“卢沟……桥的狮子……”老杨的话被雷声打断，他把东西往窗台上一扔，转身消失在雨幕里，脚步声被暴雨吞没。
老周盯着窗台上的东西。
那是半颗石狮子的眼珠，表面的包浆被雨水冲开，露出底下隐约的刻痕——像是某种密码，又像是……
“砰！”
伊藤的第三枪击碎了窗棂，木屑飞溅，一片划过老周眉骨，带来火辣的痛感。
老周猛地扑过去，将石狮子眼珠攥进手心。
冰冷的石质贴着掌纹，雨水顺着指缝渗进来，凉意直往骨头里钻，仿佛整条手臂都被浸入寒潭。
他听见莫清欢在身后撕绷带的声音，布料撕裂的“嘶啦”声清晰可辨；听见铜盆里的血水还在震动，嗡鸣如低语；听见永定河的浪声越来越大，大得盖过了所有声音，像大地在咆哮。
而窗台上，老杨留下的泥水正缓缓汇聚成一行小字，被雨水冲得时隐时现——
“眼含星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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