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卫国…你他妈的…是个人物…”
徐虎沙哑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着冰冷的钢铁,在湿冷黑暗的芦苇丛中沉甸甸地落下。没有感激涕零,没有虚情假意,只有一种属于猛兽的、近乎粗粛的执拗,宣告着这笔用血与险换来的债。
我抹了一把脸上冰冷的泥浆,没有回头看他眼中那团在黑暗中倔强燃烧的火焰,只是低沉地吐出两个字:“清点。”
劫后余生的庆幸如同薄冰,在彻骨的湿冷和沉重的现实面前不堪一击。对岸闸北方向,炮火的闪光依旧在撕裂夜幕,沉闷的轰鸣如同垂死巨兽最后的哀嚎。而身后,租界那道由沙包、铁丝网和冷漠枪口构成的冰冷边界线,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河水的腥臭、淤泥的腐败气息,混合着每个人身上浓重的汗味、血腥味和硝烟味,在这片狭窄的芦苇丛中发酵,令人窒息。
“长官…连…连我在内…还有…二十一个…”刘三的声音带着劫后的嘶哑和难以掩饰的悲戚,他一边用力拧着湿透的裤腿,一边低声报告。数字如同冰锥,刺入每个人的心脏。从尸山血海中带出来的几十号人,短短一夜,折损过半。老王头和他留下的两个兄弟…凶多吉少。
“重伤…徐长官一个…轻伤…四个,包括我…”刘三继续道,他手臂上崩裂的伤口在冰冷河水的浸泡下,边缘已经泛白翻卷,看起来触目惊心。“武器…歪把子还在,子弹…还有半个弹板…长枪…三八大盖三支,汉阳造两支,子弹加起来…不到五十发…手雷…就剩仨了…鬼子香瓜…”
弹尽粮绝。疲惫不堪。伤员累累。这就是我们这支名为“雪豹”的队伍,在租界边缘的现状。
李铁柱抱着那挺歪把子,蜷缩在泥水里瑟瑟发抖,嘴唇冻得发紫,瘦小的身体像风中的枯叶。他努力想把机枪擦干,但湿透的枪身沉重冰冷。
“柱子,把机枪拆开,零件擦干,用布包好,别锈了。”我命令道,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稳定。武器是命,再少也得保住。柱子用力点头,立刻开始笨拙地分解那挺复杂的机枪。
“轻伤的,互相检查包扎,用鬼子急救包里的磺胺粉,别省!伤口烂了,神仙也救不了!”我的目光扫过那几个靠在芦苇杆上、脸色苍白、捂着渗血伤口的队员。“其他人,活动手脚!把身上湿衣服能拧干的拧干!不想冻死,就动起来!”
命令像冰冷的鞭子,抽散了弥漫的绝望和麻木。队伍如同受伤的狼群,开始舔舐伤口,恢复一丝生气。刘三咬着牙,用撕下的布条重新捆扎自己手臂的伤口。队员们互相帮忙,处理着或轻或重的伤势。压抑的痛哼和牙齿打颤的声音在芦苇丛中此起彼伏。
担架上的徐虎挣扎着坐起一点,腹部的伤口让他闷哼一声,冷汗瞬间布满额头。他撕开自己破烂军装的衣角,露出被河水浸泡得发白、边缘有些翻卷的伤口。没有急救包,他直接抓了一把混着泥浆的湿土,就要往伤口上按!
“你他妈找死?!”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力道之大让他无法挣脱。冰冷的眼神如同刀子刺过去。“伤口感染,神仙难救!磺胺粉呢?!”
徐虎凶狠地瞪着我,眼神像受伤的孤狼:“老子…命硬!这点泥…死不了!”
“你的命现在归我管!”我毫不退让,声音冰冷如铁,“想还债,就给我活着!刘三!拿磺胺粉来!”
刘三连忙递过仅剩的一个急救包。我粗暴地撕开包装,不顾徐虎的挣扎,将珍贵的白色磺胺粉厚厚地撒在他腹部的伤口上。药粉接触翻卷的血肉,徐虎的身体猛地绷紧,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硬是没再哼一声,只是那双眼睛死死盯着我,充满了暴戾和一种被强迫的屈辱。
“绑紧!”我将绷带丢给刘三。刘三和老王头留下的一个队员一起,用能找到的最干净的布条(撕开的鬼子衬衣内里),将徐虎的腹部伤口和固定肩膀的木棍重新捆扎结实。
做完这一切,我靠在冰冷的芦苇杆上,闭目凝神。身体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但大脑却在高速运转。租界就在眼前,但绝不是天堂。这里是更复杂、更危险的丛林。带着这样一支队伍,一个重伤员,贸然闯入,无异于羊入虎口。我们需要一个巢穴,一个能暂时喘息、舔舐伤口、补充力量的据点。
法租界…相对宽松…鱼龙混杂…工厂区…仓库…废弃的码头…
前身周卫国的记忆碎片和现代灵魂对历史的了解快速融合。一个模糊的地点浮现出来——法租界边缘,靠近苏州河下游,一片由法国人管理、但实际早已被华商和帮会势力渗透的老工业区。那里工厂倒闭,仓库废弃,难民聚集,是三不管地带。混乱,意味着机会。
“方向。”我睁开眼,目光穿透芦苇丛的缝隙,望向租界深处那片被晨曦微光勾勒出的、参差不齐的楼宇轮廓,“法租界,老闸北纱厂废弃仓库区。刘三,认不认得路?”
刘三愣了一下,努力回忆,随即眼中闪过一丝微光:“纱厂仓库?好像…听说过!在法租界靠北,挨着垃圾码头那片?乱得很!”
“就是那里。”我站起身,湿透的军装贴在身上,冰冷沉重。“柱子,机枪装好没有?其他人,扶好伤员!准备走!贴着河岸,避开大路!眼睛都给我睁大了!”
队伍再次在冰冷的晨雾中艰难移动。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抬着重伤的徐虎,如同幽灵般在租界边缘荒凉的河堤、废弃的驳岸和堆积如山的垃圾场之间穿行。天光微熹,租界内开始有了人声。远处传来黄包车的铃声、小贩隐约的叫卖声、还有教堂悠扬的钟声。这一切,与身后地狱般的闸北形成了荒诞而残酷的对比。我们浑身泥泞血污,如同从地狱爬出的恶鬼,与这渐渐苏醒的“文明”世界格格不入。
越靠近目标区域,环境越发破败。空气中弥漫着垃圾腐烂的恶臭、劣质煤烟的气味和一种陈年的霉味。低矮破烂的窝棚如同肮脏的菌斑,附着在废弃的工厂围墙外。衣衫褴褛的难民蜷缩在角落里,眼神麻木而警惕地看着我们这群同样狼狈却带着武器的不速之客。偶尔有穿着黑色短褂、眼神凶狠的汉子在巷口一闪而过,那是地头蛇的眼线。
“就是前面了!”刘三压低声音,指着前方一片被高大生锈铁栅栏围起来的区域。里面是几栋巨大的、红砖砌成的仓库,墙皮斑驳脱落,窗户大多破碎,黑洞洞的像怪物的眼睛。铁栅栏大门锈迹斑斑,虚掩着,一条粗大的铁链和锁头早已不知被谁砸开丢弃在泥地里。围墙角落里堆满了垃圾和废弃物。
“警戒!”我示意队伍停下。李铁柱立刻架起歪把子,枪口警惕地指向仓库黑洞洞的大门和窗户。其他队员也迅速散开,寻找掩体。
我拔出王八盒子,子弹上膛,小心翼翼地靠近锈蚀的铁栅栏门。门轴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在寂静的清晨格外刺耳。里面是一个空旷的、铺着碎裂水泥板的院子,杂草丛生。正对着大门的是最大的一号仓库,巨大的木制移门歪斜着敞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里面一片漆黑,散发着浓重的尘土和铁锈混合的霉味。
我侧身闪进仓库大门。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机油、尘埃和某种化学药品残留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眼睛适应了一下黑暗,才勉强看清轮廓。仓库内部极其高大空旷,穹顶的钢梁在微光中如同巨兽的骨架。地上散落着巨大的木质线轴、断裂的传送带、以及一些被遗弃的锈蚀机器残骸。厚厚的灰尘覆盖了一切。几缕微弱的晨光从高处破碎的窗户投射下来,形成几道光柱,光柱中尘埃飞舞。
角落里有几处人为清理过的痕迹,散落着一些干草和破麻袋,还有熄灭很久的篝火灰烬。显然,这里并非完全无人问津。
“安全。”我低声道,示意外面的队伍进来。
队员们抬着徐虎的担架,小心翼翼地走进这座巨大的、如同坟墓般的废弃仓库。空旷的环境放大了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阳光透过破窗照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也照亮了队员们脸上劫后余生的疲惫和茫然。
“柱子,带两个人,守住大门!注意隐蔽!”我迅速下令,“刘三,检查仓库内部!特别是楼上和后面的小门!其他人,原地休息!警戒四周!”
队伍再次高效运转。李铁柱带着两个队员,迅速在仓库大门内侧的阴影处和一堆废弃线轴后布置了警戒点。刘三则带着两个人,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警惕地朝着仓库深处和通往二楼的铁制楼梯摸去。
我走到徐虎的担架旁。他躺在冰冷布满灰尘的水泥地上,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灰败,嘴唇干裂。腹部的绷带,又隐隐渗出了暗红色的血迹。冰冷的河水和剧烈的颠簸,让他的伤势明显恶化了。他紧闭着眼,眉头紧锁,胸膛起伏微弱,但呼吸异常急促,带着一种不祥的灼热感。
我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滚烫!伤口感染引发的高热!
“水!”我沉声道。一个队员连忙递过从鬼子尸体上搜刮来的铝制水壶。我拧开盖子,小心地将清凉的水滴在徐虎干裂的嘴唇上。他无意识地吞咽着,喉结滚动。
“长官…徐长官他…”刘三检查完仓库内部回来,看到徐虎的样子,声音带着忧虑,“这样烧下去…怕是不行啊…”
我沉默着。磺胺粉只能抑制感染,无法退烧消炎。子弹还在他体内,高烧不退,随时可能引发败血症。在这缺医少药、如同坟墓般的仓库里…怎么办?
就在这时,仓库深处通往后面小门的阴影里,传来刘三手下队员一声压抑的惊呼!
“什么人?!出来!”
“别开枪!别开枪!我是好人!好人啊!”一个带着浓重本地口音、充满惊恐的尖细声音响起。
我的心猛地一紧!枪口瞬间指向声音来源!所有队员都紧张地握紧了武器!
只见刘三和一个队员,用刺刀逼着一个瘦小的身影,从那片阴影里踉踉跄跄地走了出来。
那是个约莫五十多岁的老头,干瘦得像根枯柴,穿着一身打满补丁、油腻发亮的黑色短褂,头发花白稀疏,脸上布满皱纹和惊恐。他双手高举过头,浑身抖得像筛糠,一双浑浊的眼睛惊恐地看着周围指向他的枪口和浑身浴血的我们。
“老…老总饶命!饶命啊!我就是…就是个捡破烂的!没…没干坏事啊!”老头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声音带着哭腔。
“捡破烂的?”刘三的刺刀尖几乎顶到了老头的鼻尖,厉声喝问,“躲在这里干什么?!是不是鬼子的探子?!”
“不是!不是啊老总!”老头吓得魂飞魄散,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我…我叫方阿四!就住…住后面棚户区!这…这仓库没人管,我…我有时候进来…捡点废铜烂铁…换…换口饭吃啊!真…真不是探子!我发誓!我要是探子,天打五雷轰啊!”
他语无伦次,惊恐万状,不像作伪。
我示意刘三收起刺刀,走上前,蹲下身,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直视着方阿四浑浊惊恐的眼睛:“方阿四?”
“是…是…小的方阿四…”老头不敢看我,低着头,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认识医生吗?”我单刀直入,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量,“懂治枪伤的医生!要嘴严的!敢说出去半个字…”我的手指轻轻敲了敲腰间王八盒子冰冷的枪身。
方阿四身体猛地一僵,恐惧地抬起头,飞快地瞥了一眼担架上昏迷不醒、脸色潮红的徐虎,又看了看我冰冷的脸,浑浊的眼睛里瞬间闪过一丝挣扎和…某种市井小民特有的、对危险的极度敏感和权衡。
他咽了口唾沫,声音颤抖得更厉害了:“医…医生…懂…懂枪伤的…”他似乎在拼命回忆,眼珠乱转,“有…有一个…在…在霞飞路后面…弄堂里…有个小诊所…方…方大夫…以前…以前在大医院当过差…听说…懂得治伤…就是…就是脾气怪…要钱狠…”
霞飞路?法租界相对繁华的地带?小诊所?脾气怪?
“可靠吗?”我追问,目光如刀。
“不…不知道啊老总…”方阿四哭丧着脸,“我…我就是个捡破烂的…哪…哪知道可不可靠啊…就…就听棚户区的人…有人受伤…偷偷去找过他…好像…好像没出事…”
“棚户区的人?”我捕捉到这个信息,“你带路。现在就去。”语气不容置疑。
“现…现在?!”方阿四吓得脸都白了,“老总…这…这天刚亮…霞飞路那边…巡捕多啊…你们…你们这样子…”他惊恐地看着我们一身血污泥泞。
“不用我们全去。”我站起身,目光扫过刘三和李铁柱,“刘三,柱子,你们俩跟我去。其他人,守好这里,看好徐虎!任何人靠近,格杀勿论!”最后四个字,带着凛冽的杀意。
“是!”队员们齐声应道,眼神瞬间变得凶狠。
“方阿四,”我转向吓得瘫软在地的老头,丢给他一件从鬼子尸体上扒下来的、相对干净的土黄色军裤,“换上!带路!敢耍花样…”我再次拍了拍腰间的枪。
“不敢!不敢!老总!小的不敢!”方阿四如同抓到救命稻草,手忙脚乱地套上那条肥大的鬼子军裤,脸上依旧毫无血色。
晨曦微露,租界的街道开始苏醒。我们三人——我、刘三、李铁柱(他坚持要跟着,把歪把子藏在了仓库一堆破布里,只带了刺刀和王八盒子),押着或者说裹挟着换了鬼子裤子、依旧抖抖索索的方阿四,如同几滴水汇入了租界清晨复杂的人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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