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言蹲在青石板上捡糖蒜,指腹蹭过信封边角时被烫金logo硌得发疼。
他直起腰,后颈被夕阳晒得发烫,喉咙里突然泛起股铁锈味——这信来得太巧了。
七场盲测刚把第三食堂逼得关了半扇窗,省饮食协会的请柬就跟着飞进胡同,哪有这么凑巧的好事?
小陆!李叔端着搪瓷缸凑过来,老花镜滑到鼻尖,啥好东西啊?
陆言把信封往身后一藏,冲老人挤挤眼:协会发的培训通知,说要教咱规范经营。话刚出口,他就瞥见李叔鬓角的白发——老爷子这七天每天搬着小马扎来当裁判,前天还因为帮着搬八仙桌闪了腰。
要是让他知道协会要拆灶盟,保准能拍着桌子骂到协会门口。
我看看!小芳擦着手从门里探出头,围裙上还沾着豆腐脑的白渍,上回您抽中那古法盐卤,协会肯定是来取经的!她伸手要接信封,陆言却捏着信角往后退了半步。
小芳的手悬在半空,忽然顿住——她看清了陆言眼底的沉色,那是上回第三食堂往面里掺淀粉时,他蹲在灶台前熬卤水的眼神。
清欢呢?陆言突然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了两度。
在后院晾糖蒜呢。小芳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穿月白衫子的姑娘正踮脚挂竹筛,辫梢沾着点蒜皮,被风一吹,像朵落在青砖墙的云。
陆言攥着信封往院儿里走,布鞋碾过青石板的声音格外响。
苏清欢听见动静回头,见他脸色不对,竹筛哐当掉在地上,糖蒜骨碌碌滚了满地。怎么了?她蹲下身捡蒜,指尖碰到他攥得发白的指节,手这么凉?
陆言把信封塞进她掌心。
夕阳透过葡萄架漏下来,在省饮食协会几个字上碎成金斑。
苏清欢拆信的手很稳,陆言却看见她睫毛在颤——她读得很慢,每个字都像在舌尖过了遍,最后轻轻哦了声:要咱们解散灶盟。
他们说个体户搞联盟扰乱市场秩序。苏清欢把信纸折好,指甲在红章上压出个浅印,还说座谈会要指导规范。
陆言突然笑了,笑得肩膀直颤:规范?
第三食堂往面里加明矾的时候,他们怎么不规范?
张婶吃坏了胃的时候,他们怎么不指导?他踢飞脚边一颗糖蒜,蒜皮撞在葡萄架上,惊得麻雀扑棱棱飞起来。
苏清欢弯腰捡起那颗糖蒜,用袖口擦了擦: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去。陆言抄起墙角的竹扫帚,哗啦扫着满地糖蒜,但得有人去。他扫到苏清欢脚边时停住,仰头看她,眼睛亮得像刚擦过的铜铃,你去。
穿那件海棠红的旗袍——咱不派老板,派首席味疗师。
苏清欢一怔,辫梢的蒜皮扑地掉在地上。
她低头看他,他蹲在地上,围裙前襟沾着豆腐脑的白,眼睛却灼灼的,像当年爷爷在灶台前说做菜要暖人心时的模样。为什么是我?她轻声问。
因为他们要的是规矩。陆言把扫帚往墙根一靠,站起身时带起阵风,吹得她鬓角的碎发乱飞,可咱们有的是道理。
你给张婶调过胃寒的姜茶,给王大爷熬过降血压的芹菜粥,灶盟不是联盟,是——他突然卡壳,抓了抓寸头,是...是治未病的药堂。
苏清欢笑了,眼尾微微上挑,像朵初开的海棠:好。
赴会前夜,福来居的后堂飘着墨香。
陆言趴在八仙桌上帮苏清欢理讲稿,纸页被他翻得哗啦响:这部分得加粗,说咱们怎么蒙眼盲测;这部分删了,领导不爱听街坊拉家常...
不用。苏清欢从抽屉里抽出个蓝布包,解开时露出一叠手绘图册,我不讲规矩,我讲十二味治百病。
陆言凑过去,第一页是张婶的胃寒记录:1984年5月12日,主诉胃脘灼痛,舌苔黄腻;5月19日,改食福来居白菜豆腐面,每日糖蒜两瓣,灼痛感减七成。配图是铅笔勾勒的白菜,叶脉里还标着性凉,入胃经。
第二页是王大爷的血压表:6月3日,高压160;6月10日,开始喝清欢特调的葱须红枣茶,6月17日,高压135。旁边画着串红亮的枣子,连褶皱都描得清楚。
你这是......陆言翻到第十页,指尖发颤,把灶台当药堂使啊?
苏清欢用镇纸压平图册,腕间的银镯子碰出轻响:爷爷说,药食同源。
灶上的烟火气,比药罐里的苦汤更能暖人。她抬头看他,眼睛里映着油灯的光,你看这些——她指着满桌的图册,糖蒜解的是油腻伤胃,姜茶救的是夜班受凉,白菜豆腐治的是街坊们心里的郁结。
灶盟不是要和谁争,是要把这些暖人的滋味守住。
陆言突然伸手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沾着墨香,指腹有常年切药留下的薄茧。
他想起七天前她蹲在八仙桌前扎蓝布蝴蝶结,想起她给每个试吃的街坊号脉时专注的模样,突然觉得眼眶发热:清欢,你比我更懂福来居。
座谈会当天,苏清欢穿着海棠红的旗袍来了。
立领衬得脖颈修长,盘扣从锁骨一直系到下颌,走动时裙裾扫过地面,像朵开在风里的花。
陆言站在胡同口望她背影,阿勇凑过来拍他肩膀:得嘞,咱清欢姑娘这阵仗,能把协会那帮老头看傻喽。
会场里,领导的茶杯重重磕在桌上:小馆子搞联盟,像什么样子?
个体户就该本本分分做生意,搞这些花架子......
苏清欢起身时,旗袍的盘扣在灯光下闪了闪。
她展开联灶健康档案,百户人家的血压记录、胃病好转曲线在桌上铺开:那请问,当年谁给上夜班的工人送过夜粥?
谁给刚生产的产妇煨过小米鸡汤?
是国营食堂,还是这些不成样子的小灶?
领导的脸涨得通红:你这是偷换概念!
不是偷换。苏清欢翻开图册,指尖停在张婶的胃寒记录上,这是1984年夏天,福来居、王记包子铺、陈嫂馄饨摊三家联灶,给胡同里五十户人家做的伏天暖胃餐。她抬头,眼尾含光,您看这些数据——她指着曲线图,三个月里,街坊们的胃病发病率降了六成。
这不是花架子,是......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些,是人间烟火该有的温度。
会场突然静得能听见秒针走动。
陆言蹲在门外的槐树下,透过玻璃窗看她的侧影。
风掀起她的旗袍角,露出一点月白的衬裙,像片落在旧时光里的云。
咔嗒一声轻响。
陆言转头,见小雪举着摄像机从拐角闪出来,镜头上还沾着露水:刚拍了段新素材,保准能把您俩拍得倍儿精神!她冲他眨眨眼,手指在摄像机上敲了敲,十二位老人说的那话,我可都录全乎了......
陆言刚要问,门里传来掌声。
他回头,看见苏清欢正弯腰收图册,旗袍上的海棠在灯光下灼灼发亮。
陆言的手指刚碰到那颗滚到葡萄架下的糖蒜,就听见会场门内传来咔嗒一声轻响。
他抬头时,小雪举着摄像机闪到廊下,镜头盖叮地落在青石板上。
陆哥你瞧!小雪按下播放键,老式摄像机的小屏幕里突然炸开一片沙哑的京片子——十二张布满皱纹的脸挤在镜头前,张婶举着空面碗,王大爷攥着血压计,声音抖得像秋风吹过老槐树:福来居的面比药还管用!
我这老胃病,喝了三个月白菜豆腐面,连药都省了!我老伴儿夜里上工冷得打摆子,陈嫂的姜茶一喝,被窝里暖得能孵鸡蛋!
会场里的茶杯当啷掉在桌上。
陆言隔着玻璃窗看见领导的喉头动了动,原本抱在胸前的胳膊刷地垂下来。
苏清欢的手指还停在图册页脚,睫毛颤得像被风撩动的蝶翼——她认得这些声音,是张婶送她的绣着玉兰花的手帕,是王大爷塞在她药箱里的脆枣,是胡同口二十户人家凑钱给福来居换的新灶膛。
我们跟拍三个月。小雪拔高声音,摄像机镜头转向会场正中央,灶盟覆盖的六个胡同,居民慢性病复发率降了41%。她抽出一沓盖着电视台公章的统计表拍在桌上,纸角扫过领导的茶杯,您要的规范数据,都在这儿。
会议室突然静得能听见后墙挂钟的滴答声。
陆言看见方才拍桌子的副会长摘下老花镜,手指蘸着唾沫翻统计表,喉结随着数据一行行往下滚。
苏清欢的旗袍角被穿堂风掀起,露出月白衬裙的边,像朵云轻轻擦过满地的阳光。
这...这数据来源?副会长的声音低了八度。
每笔记录都有街坊签字。苏清欢弯腰拾起统计表,腕间银镯碰出清响,上个月您来胡同视察时,张婶还拉着您的袖子说这面比药甜,您说小馆子懂什么。她抬头时眼尾微挑,海棠红的盘扣在灯光下亮得灼人,现在您说,这算不算规范?
陆言的后槽牙咬得发酸。
他想起七天前暴雨夜,苏清欢举着煤油灯蹲在泥水里,给王记包子铺的老蒸笼打伞;想起她为了测姜茶浓度,自己连喝七碗喝到胃反酸;想起她把药书里的温胃二字,熬进每锅面汤里——原来那些被他当小打小闹的用心,早就在街坊的胃里、血管里、皱纹里,长成了最结实的证据。
我代表通县供销社。前排突然站起个穿蓝布衫的中年男人,手里攥着皱巴巴的笔记本,我们那疙瘩的老人们总念叨,要是能有这么个暖胃灶...我们出粮,按成本价!
大兴也签!
昌平算一个!
此起彼伏的应和声撞在会议室的天花板上。
陆言看见苏清欢的指尖在桌沿轻轻蜷起,又慢慢松开,像朵花在晨露里舒展。
她转头看向窗外,目光穿过槐树叶的缝隙,正好撞进陆言的眼睛里——他站在树影里,白背心上还沾着上午揉面的面粉,冲她比了个夸张的大拇指。
小芳!陆言刚推开福来居的门,就看见自家服务员趴在八仙桌上,红铅笔在地图上戳得咚咚响,通县、大兴、昌平...这三个点离京市近,物流好跑!她抬头时,鼻尖沾着墨点,我按您说的,把菜市场分布、老年活动中心位置都标上了——您看这圈红的,都是能开分点的地儿!
阿勇呢?陆言扯下围裙甩在椅背上。
在后院打电话呢!小芳的铅笔尖戳到怀柔,他说联系了五个退伍战友,明儿就能开着三轮来拉货——您忘啦?
人家当后勤兵时,给全团送过半年菜!
后院的葡萄架下,阿勇的大嗓门正撞得葡萄叶沙沙响:老王!
你那辆三轮修好了没?
明儿早五点,通县供销社门口见!
对,拉的是灶盟专供面粉——咱得让老少爷们儿吃上最瓷实的面!他扭头看见陆言,冲电话喊了句先挂,把军绿色挎包往桌上一摔,陆哥,我列了个配送表,每天跑三趟,准保面不潮、菜不蔫!
月亮爬上青砖墙时,苏清欢抱着个蓝布包走进后院。
石桌上早摆好了煤油灯,陆言正用抹布擦着爷爷留下的老瓷碗——那是当年福来居开业时,街坊们凑钱买的。
清欢!陆言把瓷碗推过去,喝口酸梅汤,今儿累坏了吧?
苏清欢没接,解开蓝布包,露出一沓带着墨香的稿纸。
最上面那张写着《灶盟发展协议》,字迹工整得像刻在碑上:本盟以烟火为誓,以民心为契,不依权,不媚资,唯传味、疗心、守巷。她执起钢笔,笔尖悬在代签人一栏,忽然顿住。
代签?陆言凑近看,声音轻得像怕惊了纸页,代谁?
苏清欢抬头,灯火在她眼底晃出两团暖光:代所有蹲在灶前熬汤的人,代所有捧着面碗暖胃的人。她笔尖落下,从今天起,我不是只帮你熬药的人了。
陆言突然笑了,抄起桌上的醋碟,用筷子蘸着醋在协议下方补了一行:陆言,签字画押——下一站,开到你老家去。他想起苏清欢说过,她奶奶在苏州老家有口老灶,专熬藕粉桂花羹,你不是总说,苏州的风里都飘着糖粥香么?
咱把福来居开到那儿去,让灶盟的火,烧遍大江南北。
夜风掀起纸页,《协议》哗啦啦翻到最后一页。
陆言眼尖地看见背面还画着幅小图——是苏清欢的笔迹,歪歪扭扭的葡萄架下,两个人影,一个系着围裙举锅,一个穿着旗袍捧碗,旁边写着食暖人心。
明儿阿勇去通县接面粉。苏清欢轻轻按住纸页,他说要挑最白、最筋道的,蒸出来的馒头能摔出响儿。
陆言望着院外的星空,忽然想起爷爷临终前说的话:小言啊,这灶火要想旺,得往人心里添柴。此刻石桌上的灯火一跳一跳,把两个人的影子投在院墙上,叠成一团暖融融的光。
后半夜,阿勇的三轮摩托车停在福来居门口。
他擦了又擦车把,往军用水壶里灌了满满一壶小芳熬的绿豆汤。
月光落在车斗里新铺的蓝布上,印出灶盟专供四个大字——明天天亮,它们就要载着第一车面粉,驶向通县供销社的仓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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