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坚硬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朱厚熜的手指缓缓抚过面前那面硕大的铜镜。镜面打磨得极光滑，清晰地映照出一个身着明黄龙袍的少年身影。
这张脸，年轻得过分，眉眼间尚存着未曾褪尽的青涩，下颌的线条也显单薄。
可偏偏，这身象征天下至尊的十二章纹衮服，就沉沉地压在这副十五岁的稚嫩肩头。
朱厚熜看着镜中的“自己”，眼神深处却是一片茫然的荒芜。
几天？仿佛只是一场大梦初醒的工夫。前一刻，他还是个在二十一世纪为生计奔波的普通人，挤在沙丁鱼罐头般的地铁车厢里，耳机里塞满喧嚣的摇滚乐。
下一刻，灵魂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硬生生从躯壳里抽离，再狠狠摁进另一个完全陌生的时空坐标——大明王朝的紫禁城，成了刚刚登基的第十一位皇帝，年号嘉靖，名字也叫朱厚熜。
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刷着他的意识。龙椅？天下？他只觉得沉重，沉重得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这金碧辉煌的养心殿，雕梁画栋，瑞兽吐香，空气里弥漫着名贵龙涎香特有的沉郁气息，每一口呼吸都带着权力的昂贵味道。可这味道，只让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疏离和眩晕。
“陛下？”
一个尖细而带着明显惶恐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刺破了殿内的寂静，像一根针轻轻扎在紧绷的鼓面上。
朱厚熜猛地从铜镜的迷惘中抽回心神，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穿着靛青色宦官服色的小太监，正躬着身子，几乎要趴伏在冰凉的金砖地上。
那小太监头垂得极低，身子控制不住地微微发颤，显然是被皇帝刚才长久的沉默和周身散发的阴郁气息吓得不轻。
“讲。”朱厚熜开口，声音有些干涩，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属于少年人的微哑。
小太监像是得了赦令，声音依旧抖得厉害：“启、启禀万岁爷…首辅杨…杨大人，殿外求见。”他顿了顿，又赶紧补充，“说…说是有万分紧急的国事启奏！”
杨廷和？
这个名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瞬间烫在朱厚熜的心头。
他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那点穿越带来的恍惚感被这个极具分量的名字驱散了大半。
就是这位内阁首辅，一手将自己这个远在湖广安陆的藩王世子，推到了这至高无上的位置。
理由？冠冕堂皇，无非是正德皇帝无嗣，需从宗室近支中择贤。
贤？朱厚熜嘴角牵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冷峭弧度。恐怕“年幼可欺”才是杨廷和选中自己的真正砝码。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无依无靠，没有根基，在朝堂这潭深不见底的水里，可不就是一块最趁手的提线木偶？杨廷和打的什么主意，朱厚熜心知肚明。
一股冰冷的阴郁感，如同殿外深秋的寒气，丝丝缕缕地渗入他的四肢百骸，缠绕在心脏之上，缓缓收紧。这才登基几天？木偶的线，就迫不及待地要收紧了吗？
“宣。”朱厚熜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听不出喜怒。他缓缓转过身，不再看那面映照出陌生脸庞的铜镜，迈步走向那张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的紫檀木御案。步履之间，宽大的龙袍下摆拂过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他稳稳地坐在了宽大的龙椅上，目光投向那扇紧闭的、厚重的朱漆殿门。
“吱呀——”
殿门被两名侍立在侧的太监缓缓推开。门外的天光带着深秋的凉意倾泻而入，在地面上拉出一道长长的、明亮的光带。
一个身影逆着光，沉稳地踏入殿内。来人头戴乌纱，身着绯色仙鹤补子一品公服，腰束玉带，身材清癯挺拔，须发虽已花白，但梳理得一丝不苟。
他的面容清癯，颧骨略高，一双眼睛深邃平静，仿佛古井无波，却自有一股历经三朝、执掌中枢的沉凝气度。
他步履从容，靴子落在金砖上几乎没有声响，只有那身象征文官极致的绯袍，在殿内略显幽暗的光线下，如同一团沉稳燃烧的火焰。
正是当朝首辅，杨廷和。
他走到御案前约莫十步远的距离，停下脚步，动作一丝不苟地整了整袍袖，然后端端正正地躬身下拜，声音洪亮清晰，带着老年人特有的微哑，却又字字铿锵，回荡在空旷的养心殿内：
“老臣杨廷和，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杨卿平身。”朱厚熜的声音从御案后传来，听不出什么情绪，带着少年人刻意压低的平稳，“赐座。”
立刻有小太监搬来一个紫檀绣墩，放在御案右下侧。
杨廷和谢恩起身，却并未立刻落座。
他挺直腰背，目光平静地迎向御案后那张年轻得过分的面孔，开门见山，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陛下，老臣此来，是为封驳之故。”
来了！朱厚熜搭在紫檀御案边缘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蜷曲了一下，指甲划过坚硬冰冷的木料表面。他心中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封驳”二字从这位首辅口中如此直白地说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憋闷和怒火依旧猛地窜起，直冲顶门。
封驳！内阁封驳皇帝的圣旨！
这是太祖皇帝朱元璋定下的祖制，用以制约皇权。但在他朱厚熜登基伊始，这道被杨廷和封驳的圣旨，恰恰关乎他心中最不容触碰的底线——他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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