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朝堂论铁
殿角青铜灯盏的长信宫灯,在穿堂风中明灭摇曳,映照着黼黻朝服上流转的幽光。
宜阳大捷的余庆尚未散尽,秦廷公卿们已收敛狂喜,各怀心思踏入了新的征途。右丞相樗里疾默算着攻韩军费的簿录,左丞相甘茂则对着舆图比划山川关隘,九卿重臣或垂首沉思,或低语商议,偌大殿堂只闻衣袂窸窣与铜灯芯爆的轻响。
嬴荡龙行虎步踏入大殿的刹那,所有杂音戛然而止。
“臣等拜见我王,我王万年!”群臣山呼,伏拜如仪。
嬴荡虚抬手臂,待诸臣平身,目光如电扫过丹陛:“今日廷议,唯二事耳:一曰宜阳铁山,如何收管;二曰东出大计,如何擘画。诸卿但抒胸臆,务求切要。”
少府蒙樯率先出列:“启禀王上:臣以为,当尽收宜阳铁山,于少府下设铁官,自开矿、冶炼至锻制、行销,统归朝廷辖制,方保无虞。”
治粟内史吕典白眉微蹙,接口道:“少府所言官营,固是祖制。然少府掌大内财用及王室供奉,若兼领铁政,恐非其宜。铁器之利,关乎国赋根本,当由治粟内史府统辖,税入国库,方为正途。”
“冶铁之利,首在强军,次在安民!”上将军蒙贽声如洪钟,踏前一步,“况宜阳地处边陲,若无重兵镇守,岂非引狼入室?”他环视四周,朗声道,“依末将之见,铁官当置于军中,由关都尉直辖,军需民用以时调配,最为稳妥!”
此言一出,殿中倏然一静。国尉虽非九卿之尊,然执掌军务,位高权重。蒙贽既以军方名义发声,众臣一时皆噤若寒蝉,目光低垂。
蒙贽见无人反驳,遂向御座抱拳:“恳请王上恩准!”
嬴荡指尖轻叩错金案几,青铜酒爵中的玄酒微澜:“战国之师,首在备战。若使虎贲陷于纲运杂役,军备废弛,风气败坏,岂非因铁废事?”
“王上……”蒙贽急欲再言。
嬴荡抬手阻住:“诸卿,可有良策?”
“老臣斗胆进言。”典客白河年逾古稀,拄着鸠杖缓缓踱至殿心,声音苍老却清晰:“臣职司邦交,本不当预议内政。然国之重器,不敢缄默。”见嬴荡颔首示意,他方继续道:“适才诸位所论,皆执官营一端。然我大秦,平戎狄、战诸侯、修水利、劝农桑,桩桩件件,靡费巨万,人力维艰……”他顿了顿,浑浊老眼扫过众臣,“老臣愚见,何妨开放私营?朝廷但司课税,坐收其利,岂不省却无数烦扰?”
此议不啻石破天惊!殿内顿时嗡然,如沸水初腾。
“铁器私营?此乃与民争利之始!”蒙樯厉声驳斥,腰间玉组佩因激动而叮咚乱响,“昔年管仲治齐,尚知官山海而惠商贾。盐铁铸币,国之命脉,民之根本,岂容商贾染指亵渎?”其声铿锵,震得梁尘簌簌。
“少府所言极是。”吕典自怀中取出一截斑驳耒耜,铁尖锈蚀如蜂巢,高举示众:“诸公且看!三载之前,关中农人犹以骨耜掘地。今岁新铸铁铧,使亩产骤增三成!若非官营铁器,汉中百里新田何来?栎阳仓廪何以殷实?”那锈迹斑斑的农具,仿佛无声的控诉。
甘茂冷眼旁观,瞥见御座上的嬴荡剑眉微蹙,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玄酒在爵中漾开圈圈涟漪。
殿下争得面红耳赤,嬴荡心底却颇觉受用。驭臣之道,贵在制衡。臣工争执愈烈,王权便愈显超然。然此刻,他眉宇间已隐现一丝不耐——诸臣所争,看似为公,实则皆欲将铁利纳入自家囊中。任由一方坐大,绝非他所愿见。
更紧要者,官营私营之争,非眼下燃眉。东出函谷,剑指山东,方是当务之急!举朝上下,竟无一人窥破此心。
恰在此时,甘茂越众而出。
他抖开一幅绘有山海纹的素绢舆图,指尖划过中原诸国铁矿密布之处:“诸公可知,楚国铁产倍蓰于秦,何故?皆因允商贾承包矿山!宛城屈氏以铁易盐,三载间竟私储铁甲十万具!”他语锋一转,直视蒙樯,“昔管仲官山海,不过十取其三。今我大秦课铁税竟达五成,致令铁价腾贵。北地郡农人,典妻鬻子,只为购得半斤铁耜头!”言罢,目光如电射向蒙贽。
蒙贽不屑冷哼,却见甘茂缓步近前,衣袂带风,引得身旁灯焰摇曳不定:“武王伐纣,虎贲三千皆持私铸之兵。然半载前,本相奉王命伐韩,武库所发新甲,或蠹孔丛生,或以陶片混充!反观巴蜀商贾私锻之鱼鳞细甲,竟成军中上品!”
蒙贽闻言,面色陡变,冷汗沿玉笏蜿蜒而下——他举荐的军需官,上月刚因陶片充甲被下狱!
甘茂一击得手,更不容情,命寺人呈上一方麻布包裹。包裹解开,血腥气顿时弥漫殿宇。“此乃韩将暴鸢鎏金铁胄,”他擎起铜匕,撬开甲片夹层,露出内壁阴刻的“邯郸白氏”印记,“出自新郑私冶坊!官营作坊月造甲不过百具,而韩私营铁商,日供甲胄竟达三十乘!反观我军战车,至今犹披孝公年间的青铜马胄!”字字如刀,剜在武将心上。
“依左相之见,我大秦竟要放任铁器私营了?”吕典沉声诘问。
“咳……”白河适时插言:“老臣查过,近岁私冶案激增十倍,廷尉诏狱人满为患。禁之不绝,何如疏导?设官课税,化害为利,方为上策。”
“白爱卿且详陈。”嬴荡倾身,目露精光。
“官营私营,皆非关窍。要害在于,以最小之耗,得最大之利。”白河缓缓道:“其一,于相府设左右铁官,专司督查,权责分明。其二,举国铁产,官三民七。官营者,利归府库,不课税;民营者,课税三成。这其三嘛……”他忽地语塞,抚额嗟叹:“老迈昏聩,竟一时……一时想不起了……”
“无妨。”嬴荡朗声道,“前两项甚善,准奏!”
“谢王上隆恩。”白河颤巍巍施礼。
“其三,”甘茂声若洪钟,接口道:“当悬重赏,激励秦商周游列国,广收铁器铁矿!既可充盈我库,亦可暗削列国军备,此乃釜底抽薪之策!”
“彩!”嬴荡拍案而起,玄酒激荡,“寡人准了!”
他环视肃立的群臣,王音如金铁交鸣:“王令:宜阳战后,大秦首务乃伺机东出!为此,双管齐下——左相甘茂,领衔铁政革新;右相樗里疾,擘画东出大计!”
樗里疾与甘茂目光一触即分,齐声应道:“臣领旨!”
“诸卿无事,可退。”嬴荡复道:“王叔、左相留步。”
“臣等告退!”群臣山呼而退。
待殿门阖拢,嬴荡步下丹陛,对甘茂道:“铁政革新,乃东出之基。铁政不举,则农耕不兴,兵戈不利。左相可有成算?”
甘茂肃容道:“老臣有‘铁血三策’:于陇西设冶铁监,行铁器户籍之制,更革冶铁技艺。期以三年,必使我大秦铁流奔涌,剑锋东指!”
“善。”嬴荡颔首,复问:“然强兵必先富国,富国首重农桑。兴农之策,左相可有腹稿?”
“老臣以为,当另颁农铁新政,双轨并行。”甘茂道,“至于执掌人选……老臣斗胆,自请总理田政。并举贤二人:犬子甘辛,可任右铁监,专司军器冶铸;白河之子白江,可任左铁监,执掌民用铁器。二人分权制衡,各司其职,则大事可成。”
“哈哈,好一个举贤不避亲!”嬴荡也不正面回答,只是道:“右相,寡人尚有一事相托。”
“王上但请吩咐。”甘茂躬身。
“烦请右相代寡人走一遭。”嬴荡目光投向殿外浩渺云天。
“何地?”
“王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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