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夜，嬴荡召甘茂、嬴壮入殿，所议者，乃铸鼎之大计。
首当其冲者，何人主铸此鼎？
秦王扫视阶下，言道：“寡人闻百年前，有铸铜天师干将、欧冶子者，冶金之术，冠绝宇内。未知其传人今在何处？”
此问甫出，嬴壮心下略安。
廷议那日，公子壮与樗里疾在御前斗口，落了下风，回府便召聚一班宗室少壮，密议扳回之法。诸公子揣测，君王下一步，必定在鼎。其中公子赢劼，自幼尚武，于欧冶子传闻略知一二，便挺身自荐，愿亲赴山东，寻觅欧冶子遗脉。
此刻嬴荡垂询，正中嬴壮下怀。但见公子壮成竹在胸，朗声奏对：“启禀王上，春秋之世，铸剑圣手首推二人：欧冶子与干将。世人皆云，干将乃欧冶子同门师弟，二人并受业于欧冶子娘舅门庭。所铸名剑，有湛卢、龙渊、巨阙、胜邪、鱼肠、纯钧、泰阿、工布诸品。欧冶子剑，锋芒锐利无匹，且精妙如天工鬼斧，光华璀璨，列国王侯皆以藏之以为荣。”
甘茂在旁，眼波微动，适时露出惊异之色，拱手道：“公子壮学识如此渊博，老臣惶愧。然则，这欧冶子仙踪渺渺，而今又在何方？”
嬴壮忙答：“王兄在上，臣弟已遣心腹赴山东寻访矣。”
“善。”嬴荡颔首，话音却陡然转深，“然寡人风闻，此公当年应韩昭侯之邀入韩，其后便销声匿迹，坊间多言其遭逢不测……”
秦王此言，如一道惊雷，直击嬴壮心坎。他自以为未雨绸缪，胜券在握，却不料嬴荡对欧冶子陈年旧事竟知之甚详，甚或在他之上。一股懊悔夹杂着惊悸涌起，“这……”
甘茂却接口道：“以公子壮之能，王上何必忧心？”
嬴壮只得报以尴尬一笑。此际已骑虎难下，甘茂此言，明是解围，暗藏机锋，未必不是坐观其窘。
甘茂目光掠过嬴壮，又续道：“昔日臣在韩国游学，曾闻韩廷秘事。韩昭侯用申不害‘术’治，靡费巨资于军械之术，尤在铸箭。当今天下劲矢，以韩为首，其箭‘远者括蔽洞胸，近者镝弇心’。根由有二：其一，韩有天下至大之铁山；其二，便得益欧冶子之力。”
“哦？且细细道来。”嬴荡颇有兴致。
“欧冶子应召入韩，苦研铸铁之术，遂令韩国冶铁日进千里。从日冶千斤，跃至万斤之数，韩军因此尽配铁兵。臣尝闻，华夏第一柄铁剑‘龙渊’，即欧冶子于韩所铸。”甘茂言辞凿凿。
“一欧冶子，足抵十万雄师！”嬴荡击节赞叹。
“诚哉斯言！”甘茂应和。
嬴荡目光如炬，忽道：“既有良匠，若再得尽取天下铁山，我大秦何惧于诸侯？”
“我王明见万里！”甘茂趋奉。
嬴壮也忙不迭附上一句“王兄英明”，趁势岔开话头，以缓窘迫：“王兄容禀，臣弟尚有一物，献与王兄。”言毕，自怀中取出一卷羊皮，于王案上徐徐展开。
嬴荡凝神望去，但见羊皮上墨线细密勾画，赫然是天下九鼎之图！
图中九鼎，纹饰繁复精绝，宛如一幅幅流动的画卷，华夏山川形胜、风土人情尽收眼底。层峦叠嶂，起伏连绵，五岳雄奇缩于方寸，峰峦如生，云雾缭绕，恍有仙家之气弥漫其间。大川奔腾，波翻浪涌，黄河长江之磅礴气势跃然图上，水波纹理灵动，似闻潺潺水响，感其滔滔之势。平原沃野千里阡陌，村舍田畴点缀其间，尽显华夏富庶之象。鼎耳古朴，宛如天地津梁，沟通天命王权；鼎足厚重如大地根砥，沉稳莫摇；鼎腹深邃阔大，似能吞吐山河，包纳万方，尽显王朝气度。更有麒麟、凤凰、龙虎诸般神兽，或腾云驾雾，或嬉戏山林，与山川相映，幻化出奇幻壮丽的图卷，煌煌乎展露华夏博大精深。
嬴荡不由拊掌叹曰：“妙极！妙不可言！”
甘茂赞道：“公子壮果然高瞻。敢问此图，从何而来？”
嬴壮道，数日前，他已遣公子嬴奭扮作商贾潜入周室王畿，欲窥探九鼎真容。然天子宗庙禁地，岂容闲杂擅入？嬴奭遂以重金买通周天子的御用画师，盗画此图。
“欲铸鼎，必求真！半分马虎不得。”嬴荡展颜笑道，“王弟，此番你立下大功！”
“谢王上恩典！”嬴壮精神一振。
话音未落，殿外陡起一阵急促足音，夹杂着嘶哑咆哮：“休要拦阻老夫！再敢聒噪，教你血溅当场！”
“哎呀呀，使不得，万万使不得……”惊慌劝阻声中，“王上已然就寝，任何人不见……”
“滚！”
嬴荡面色转冷，“何人殿外喧哗？”
“启……启禀我王，是……”寺人惊慌失措。
“是老夫！”
声到人到，樗里疾昂首闯入殿中！
寺人早已吓得面如土色，汗如浆出，一面想为己开脱，一面又恐触怒严君，期期艾艾：“奴……奴方才确与……严君言明……不见……他人……可……”
“可是甚？”樗里疾厉声打断。
“是……非……”寺人哆嗦不成言。
“是耶？非耶？给老夫说清道明！”樗里疾步步紧逼，“尔道进去通禀大王，老夫已在门外枯候整半个时辰矣！竟无半点回应！老夫倒要问问，我王究竟是何等要事，老夫听不得？”
“这……”寺人语塞。
樗里疾虽在质问寺人，然满殿皆知，锋芒直指秦王嬴荡。
樗里疾自恃功高勋重，位极人臣，向来目无余子，便是阶上这个王，也未尝全然放在眼中。
“囫囫囵囵，语无伦次，”樗里疾怒道：“来人，将这无用的奴才拖下去杖责！”
“这？”宦者令魏和阻拦道。
连乡野之人都知道，打狗须看主人。而这年轻的寺人之主，正是阶上这大秦之王。樗里疾此言太过唐突，显然不合为臣之道。
“魏和，你敢拦我？”樗里疾道。
魏和不卑不亢，正言道：“宫里自有宫里的规矩，还犯不着严君替老奴管事……”
“哼！”樗里疾胸中的愤懑，已如鼎沸，哪管得了许多，吼道：“老夫这就替你管一管！”
这一切，嬴荡看在眼里。他原本脾性刚烈，本可无须忍耐，然此时此刻，在他筹划的那桩“大事”功成之前，对他的这位霸道的叔父仍需虚与委蛇。
就在樗里疾和魏和僵持之际，嬴荡朝身旁的侍卫摆了摆手，示意将那犯煞星的寺人拖下去，“按王叔说的办。”
“哼！”樗里疾仍旧余怒未消。
嬴荡眼神一瞥，淡淡道：王叔深夜驾临，不知有何见教？”
见甘茂、嬴壮俱在，樗里疾心中了然，遂冷冷道：“不急。王上既有要事商议，便先议。”
嬴荡早已猜中其来意——必是为那惹起朝野物议的《扛鼎令》。连日已有数名不知死活之臣，入宫直言此令模仿《招贤令》，表面言辞恳切，实则是大不敬之嚣张，恐招天下侧目，请即收回。嬴荡本欲息事宁人，一忍再忍。奈何此辈得寸进尺，竟要以死相谏。嬴荡不耐，索性命人拖出殿外责打。棍棒加身，只打得彼等皮开肉绽，哀嚎不已，先前的慷慨激昂早抛至九霄云外。
如今来的却是樗里疾。此人之面，嬴荡既不能驳，亦不敢轻易折辱。冷他片刻，总是使得？
嬴荡顺势下坡：“也罢。左相，继续说。”
甘茂稍作踌躇：“王上，严君。方才正议到，此番铸鼎，铸……铸几何？”
嬴荡不假思索：“既为大秦盛举，规制断不可低微。与会者皆九州拔尖力士，当铸九鼎方显郑重体面！”
“万万不可！”
两道寒光如冰刃，自樗里疾眼缝中射出，“此乃僭礼！”
甘茂默然垂首。九鼎所指，其义昭然，众人岂能不知？
《周礼》典制：天子用九鼎八簋，诸侯享七鼎六簋，此乃定数法度。
嬴荡嘴角噙一丝轻蔑，却未言语。
樗里疾痛陈道：“王上若行僭越，此乃礼崩乐坏之肇端！伏乞三思！”
“礼崩乐坏？哈哈哈哈……”嬴荡忽仰天长笑，笑声震动殿宇，“王叔啊王叔！试问这天下，礼乐征伐自诸侯出，早已崩坏久矣！何曾待今日之嬴荡！”
樗里疾据理力争：“无论如何，王上受天子封为诸侯，便当恪守诸侯本分！否则，必惹天下共愤，招致诸侯合兵来伐！”
“哦？”嬴荡眉梢一扬，劲头更盛，“莫非寡人还惧他们不成？”
樗里疾苦口劝谏：“事有可做不可说；有可说不可做；更有既不可做，亦不可说者！王上明鉴！”
“笑话！”嬴荡怒极反笑，“王叔既提《周礼》，寡人便与你说《周礼》！周天子是王，寡人亦是王！同是王，周室有九鼎，秦室铸得九鼎，岂是僭越？”
“……然此非其时！”樗里疾急道。
“王叔是责本王过于张狂了？”嬴荡眼含厉色，紧紧逼问。
“哼！”樗里疾不愿叔侄之情彻底破裂，强压心头怒火，只发出一声不悦的冷哼。
嬴荡决然拂袖：“寡人偏要铸此九鼎！”
甘茂本不愿与樗里疾冲突，见此僵局，只得插言：“王上息怒，严君息怒。鼎，不过一烹煮之器耳，何须过虑？且曾侯乙墓中，百年前不也用九鼎八簋？”
“看来，”樗里疾眼中是彻底的失望，“王上若决意如此，必然触怒天子、迁怒诸侯了？”
嬴荡傲然扬首：“尽管来战！”
望着那张年轻气盛、涨得通红的秦王面庞，樗里疾长叹一声，语重心长：“王上可还记得当年？苏秦身披六国相印，合纵连横，逼得我大秦十五载不敢出函谷一步！当年幸有张仪张子在朝，其人与苏秦同出一门，旗鼓相当，方能险中求存，消弭祸患于无形。然今者，张仪已逝，这泱泱大秦，还有何人能与那苏秦分庭抗礼？”
嬴荡不以为意：“不过是一逞口舌之快的跳梁小丑罢了！”
樗里疾又道：“六国猛将如云，虎视眈眈。而我大秦诸将，暮气沉沉，少不更事，已是青黄不接之势！司马错虽为天下名将，然身陷巴蜀泥淖，归期未卜。此等情形，何堪再与六国争锋？”
此语甫落，阶下嬴壮霍然而起，少年意气如剑出鞘：“拳怕少壮！本公子便不惧他甚六国！”
嬴壮年齿与秦王相若，亦是二十郎当，素在宗室子弟中号称文武全才，向来轻视那些垂垂老朽。樗里疾一番言语，霎时点燃了他的好胜血性。
嬴壮慷慨陈词，声震殿梁，然余音落下，殿内却陷入一片沉寂。激昂之语如同尘埃，飘荡于这巍峨殿堂，旋起旋落，无人应和，顿将嬴壮置于无比尴尬之地。
“不自量力。”樗里疾眼皮未抬，吐出冰冷四字。
甘茂温言圆场：“严君何必长他人威风？遥想当年，您老也是驰骋疆场、威震六国的无双上将！论起斩将夺旗之功勋，比起司马老将军，何曾逊色半分？”
“老朽了……老朽了……”樗里疾疲惫地摇头，语气寥落。
此叹息触动了嬴荡思绪。
他分明记得，自己尚是童稚之时，眼前这位老臣便曾率兵伐取曲沃，纳入秦疆；后又挥师伐赵，生擒赵将庄豹，克拔蔺县；十年前，更是一人统军，在脩鱼恶战韩赵魏三国大军，斩敌首八万之众，创下春秋以来未有之捷！五年前，再与韩军大战丹阳，复斩首八万……自秦国立国以来，严君斩获首级之数冠绝诸将，实乃他嬴荡及诸多宗室子弟心中楷模。不知何故，自他即位后，老臣身上那份开疆拓土的锐气，竟似消磨大半，且处处与他作对。
望着老态龙钟、落寞难言的王叔，嬴荡喟叹道：“罢了！王叔既觉劳顿，便请回府多加颐养吧！”
樗里疾身躯微微一震，此刻他深知，多说无益！
只见他昂起满是白发的头颅，步履蹒跚，踉跄着朝殿外走去。他本欲入宫谏阻嬴荡撤回那惹祸的《扛鼎令》，不意劝谏未成，反亲眼目睹了秦王与那甘茂正密谋一桩更为凶险的图谋。
一路上，沉重叹息伴着苍老歌声，回荡于宫墙甬道：
“不敢暴虎，
不敢冯河。
人知其一，
莫知其他……”
“他唱的是甚？”嬴壮诧道。
“诗经《小旻》。”甘茂道。
“是为何意？”嬴壮道。
嬴荡大手一摆，“不用管他，不过乡间小曲罢了。”
望着那萧索背影消失在殿门之外，嬴荡也觉意兴索然，一挥手：“散了罢！”袖中拳头，早已紧握，心中恨意翻腾：“可恨！着实可恨！”
步出宫门，穿行于深长的甬道，嬴壮犹在反复咀嚼樗里疾那些话，仍不得要领。此时，身后传来小跑声伴着呼唤：“公子壮，请留步！”
嬴壮驻步回眸：“左相何事？”
甘茂趋步上前，压低声音道：“方才听闻公子已遣人寻访欧冶子传人，此实乃天大喜讯。诚如王上所言，一欧冶子，可抵雄师十万！倘若能广招天下奇士为秦所用，何愁王业不兴？”他略顿，续道：“老臣恰巧还知一人，亦是欧冶子一脉同门。昔年臣随恩师史举于楚国下蔡求学百家时，曾与此君有过一面之缘。若能请得其人入秦，岂非又是一桩大功？”
“哦？”嬴壮颇感意外，“欧冶子竟还有师弟？敢问其名讳？”
“铁沐。”甘茂自怀中郑重取出一枚兽面纹白玉佩，递于嬴壮手中：“老臣风闻，铁沐如今蛰居燕地。公子若以宗室贵胄之尊，亲往礼聘，持此信物，铁沐必入咸阳！”
“哦？”嬴壮接过玉佩，入手温润。此玉倒非稀奇罕物，只淡淡道：“也罢。”
然而心中，一股不悦已悄然滋生。他举荐欧冶子本欲独占头功，这甘茂却横插一脚，又推举一人，分明有分润夺权之意！只是碍于甘茂名义上居百官之首，嬴壮面上不便驳回，只将那份心思暗暗压下，暗自思忖：“甘茂老儿，端的是一副好算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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