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甘罗面王
暮色四合,宜阳城头风卷旌旗,猎猎作响。甘茂凭栏远眺咸阳方向,眉头锁得铁紧。一月之期将尽,那向寿却似泥牛入海,杳无音信。焦躁如藤蔓般缠绕心间,他终是遣了心腹斥候,飞马回都打探。
不日,斥候星夜驰归,面色凝重,将那咸阳宫阙中的风雨,一五一十道来。当闻得向寿遭廷杖重伤的传言,以及朝堂上沸反盈天的弹劾,甘茂只觉眼前一黑,脚下踉跄。出师未捷,谤言已如附骨之疽!这千斤重担,这无端构陷,直压得他喘不过气。
一霎时,万念俱灰,甘茂竟起了挂印封金、远遁江湖的念头。
正当他心乱如麻之际,一个清朗童音自身后响起:“大父何须忧心如焚?孙儿有一计,或可解此困厄。”
甘茂猛地转身,见是孙子甘罗,不由惊疑:“哦?”
甘罗趋前几步,踮起脚尖,附于祖父耳边,低低细语了几句。甘茂初时愕然,继而眼中精光一闪,那悬在腔子里、几乎要撞碎的心,竟缓缓落回实处,长长吁出一口浊气:“哦……原来如此!”
七日后,咸阳宫阙,气象森严。甘罗一袭素衣,昂然入宫面王。
甫至殿门,便有那刻薄的朝臣斜睨着这黄口小儿,嗤笑道:“左相当真是病急乱投医了?竟遣个乳臭未干的娃娃前来,岂不贻笑大方?”
秦王嬴荡高踞王座,心中亦是憋着一股无名火,然面上不便发作。他早闻甘茂膝下有此神童,今日倒要看看,是何等样人物。
只见那甘罗,对周遭的讥诮目光恍若未见,步履从容,径直行至丹墀之下,依足了礼数,恭恭敬敬叩拜下去:“草民甘罗,奉左相之命,觐见王上。恭祝王上万寿无疆!”
嬴荡面沉如水,开门见山:“汝之大父,贪墨军资,暗通敌国,罪证昭然!汝,可有说辞?”
甘罗抬起头,目光清澈,朗声道:“贪墨一事,确有其事。”
此言一出,满殿愕然。御史大夫嬴奭(shì)抢先喝道:“哦?如此便痛快认了?倒省却许多口舌!”
“明人不说暗话,认了便是。”甘罗神色不变。
嬴奭冷笑:“既已认罪,还有何话可说?恳请王上即刻下诏,锁拿甘茂归案!”
“且慢!”甘罗声音不大,却如金石坠地。
嬴奭皱眉:“小子还有何事?”
甘罗转向嬴奭,目光灼灼:“贪墨不假。然,小子斗胆请教御史大夫:我大秦,已有多少年未曾大动干戈了?”
嬴奭一怔,不明所以:“……如此大动干戈,约莫十余载矣。你问此作甚?”
甘罗环视殿中诸臣,声音陡然拔高:“大秦十余年未曾大动刀兵,此番骤然东出,陈兵数万于函谷之外!更令一位非秦人出身的士子执掌帅印……诸位公卿,可曾真正放心?”
嬴奭脱口而出:“自然……放心不下!”
“尔等放心不下,吾大父身为三军统帅,莫非不知?”甘罗追问。
“那又如何?”嬴奭愈发不解。
“大战当前,最忌者何?便是上下猜忌,军心不稳!”甘罗语锋如刀,字字清晰,“吾大父所为——贪墨之名传遍朝野,更在咸阳大兴土木,府邸奢华,人所共睹!此等行径,岂非正是将把柄亲手奉于朝廷,置于王上案前?其意昭然:便是要王上与诸公看得明白,他甘茂身家性命、亲族根基皆在秦土,绝无半分叛国之念!若真有异心,如此大肆聚敛,广置产业,岂非愚不可及?一旦事发,岂非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嬴奭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驳斥。
殿中诸臣亦面面相觑,这童子之言,看似悖逆,细思之下,竟有几分歪理。
嬴壮冷哼一声:“好一张利口!能将贪墨之罪粉饰得如此冠冕堂皇,小子也算个人物!”
甘罗转向嬴壮,躬身一礼:“敢问公子壮:吾大父受命出征之时,可曾带走家眷一人?”
嬴壮被问住,支吾道:“这……本公子不知其详。”
甘罗挺直腰板,正色道:“启禀公子壮:除大父自身、家父以及草民随军侍奉外,出征之日,曾祖母、祖母、诸叔伯婶母,阖府上下数十口,未曾有一人离开咸阳半步!若大父真有叛国之心,岂会置满门亲族于虎口刀俎之下?这岂非自绝后路,鸡飞蛋打?”
“这……”嬴壮面红耳赤,强辩道,“此与贪墨何干?”
甘罗不再理会,忽地从怀中取出一卷明黄色的绢帛,双手高举过顶,朗声道:“启禀王上!此乃咸阳左相府邸之地契房契!吾大父甘茂,愿将此府邸献与王上,充作国用!”
嬴奭惊怒交加:“先认贪墨私建之罪,后献府邸?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贪墨之名,本非实情;献府之举,却是真心!”甘罗声音清越,响彻大殿,“东征宜阳,耗费钱粮如山如海!吾大父愿倾尽家财,毁家纾难,鼎力襄助此国战!此房契,便是第一份献礼!”
“啊?”此言一出,满殿哗然!众臣皆露震惊之色。
秦王嬴荡眼中精光暴射,猛地一拍御案,长身而起,击节赞道:“好!彩!”声若洪钟,震得殿宇嗡嗡作响。
侍立一旁的寺人连忙趋前,接过甘罗手中绢帛,恭敬呈于王前。嬴荡展开略扫一眼,复将目光扫向阶下群臣,威势凛然:“左相甘茂,毁家纾难,拳拳报国之心,天地可鉴!何人还有异议?”
嬴奭等人嘴唇翕动,尚未及言。甘罗却已“噗通”一声再次跪倒,额头触地,朗声高呼:“大父有言:宜阳前线,箭在弦上,刻不容缓!恳请王上速发援兵五万,以解燃眉之急!”
嬴荡心中已有决断,正待开口。嬴奭却急急出列:“王上!如今宜阳战事胶着,胜负未分!骤然再增五万精兵,牵涉国本,非同小可!还请王上三思……”
甘罗猛地抬头,目光如电,直视秦王,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大父临行,曾密嘱草民:若王上犹疑援兵之事,便提醒王上一句——‘息壤在彼’!”
“息壤在彼!”四字如惊雷,在嬴荡耳边炸响!昔日君臣盟誓于息壤之畔,言犹在耳!他霍然醒悟,胸中再无半分踌躇,一股决绝之气沛然而生。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剑,“锵啷”一声拄于玉阶之上,声震屋瓦:
“寡人心意已决!即日增兵五万,驰援宜阳!再有妄议阻挠者——”他目光如冰刃般扫过嬴奭等人,“立斩不赦!”
殿中死寂,唯闻秦王威严之声,久久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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