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新宇是在凌晨三点倒下的。
当最后一行关于严嵩专权的批注在电脑屏幕上闪烁成一片血红时，他的视线突然变得模糊。台灯的光晕在眼前扩散成巨大的光斑，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日食。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扶桌沿，指节却深深陷进一碗隔夜的酱菜里——那碗他用来提神的六必居酱菜，此刻正发出诱人的香气，仿佛在嘲笑着正在消逝的生命。
论文……就差最后的结论了……
这是他在这世间最后的呢喃。
当灵魂穿越无尽黑暗再次醒来时，陈新宇发现自己正浮在一口巨大的酱缸之中。浓郁的发酵气息扑面而来，让他本能地想要咳嗽，却发现自己正在一只有力的手臂中。那手臂的主人穿着月白短衫，腕间戴的银镯子在晨光中泛着冷光。
少爷又犯病了……是女人的声音，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软糯腔调。
陈新宇艰难地睁开眼睛，入目是一方斑驳的天井。晨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青石板地面上，形成规则的几何图案。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口袋里的手机，却摸到一块温热的玉佩——那是枚双龙戏珠纹的羊脂玉，冰凉的触感瞬间让他清醒。
少爷，您可算醒了！女人将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粥递到他面前，老爷说您昨晚又熬夜看那些奇怪的册子，今早起来全身冰凉，好在《六心酱谱》还抱在怀里……
六心酱谱？
陈新宇的瞳孔猛地收缩。记忆的碎片如潮水般涌来——他是赵宇鑫，六心居酱菜铺大掌柜的独子，而今天，是嘉靖三十四年闰正月初五。
春……春娘？他艰难地吐出这个陌生的名字。
少爷连我的名字都忘了？春娘的眉眼弯成月牙状，您在酱缸里泡了半个时辰，要不是我及时发现，您的白净皮又要变成酱菜色了！
陈新宇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这才发现自己身上裹着的，居然是张巨大的酱菜荷叶——那种用于包裹特级酱菜的三层荷叶，此刻正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清香。
少爷，老爷在前厅等您。春娘扶着他起身，今儿个是给祖宗上香的日子，您可别再犯迷糊了。
陈新宇踩着晃晃悠悠的步子走进前厅，正看见一位身着玄色直裰的老者在供桌前上香。那老者背脊挺得笔直，花白的发髻用玉簪仔细束着，后腰悬着块镂空的沉香木牌——这是六心居世代相传的标记。
父亲。陈新宇下意识地跪下，却发现膝盖不受控制地颤抖。
老者转身时，陈新宇清楚地看见他鬓边的白发中藏着道刀疤。那刀疤形状奇特，像是被某种带刺的植物划过，边缘凹凸不平。
鑫儿，你昨夜又抱着那本怪书睡了？老者的声音低沉有力，《六心酱谱》虽是我赵家至宝，但你这痴迷样儿，倒像是被狐狸精迷了心窍。
陈新宇低头看去，这才发现怀中紧抱着的，是一本用油纸精心包裹的线装书。封面上的六心二字以蝇头小楷写就，却透着说不出的威严。
父亲，这《六心酱谱》……他下意识地想询问，却被老者打断。
今日辰时有贵客登门。老者将一支朱砂笔递到他手中，你且将昨日批注的配方整理出来，这回给严大人带去的酱菜，定要不同往常。
严大人？
陈新宇的瞳孔再次收缩。记忆中闪过严嵩、严世蕃父子的面孔，那些在历史书上被描摹得栩栩如生的奸臣形象，此刻竟与这个酱菜铺产生了某种诡异的联系。
父亲，严嵩……与我们六心居，有何渊源？他下意识地压低声音。
老者手中的香炉微微一晃，几缕青烟飘散在空中：鑫儿，有些事轮不到你操心。记住，六心居的酱菜之所以能入得了御膳房，靠的是忠、孝、仁、义、礼、智六心哲学。你只需管好酱缸，莫要问不该问的。
陈新宇喉头滚动了一下，却发现春娘不知何时已将门窗关得严丝合缝。供桌上的长明灯突然剧烈摇曳起来，将老者腰间的沉香木牌照得分外清晰——那牌子背面，赫然刻着六个篆字：玄武监制密令。
少爷，该换衣裳了。春娘的声音带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严大人的马队，已经到巷口了。
当赵宇鑫换上月白纱帽、藕色直裰再次走进前厅时，正看见三骑快马停在酱园门口。当先之人身着四品官服，腰间玉带上的螭龙纹在晨光中闪烁着诡异的光——那是锦衣卫的标志。
赵公子好雅兴。来人摘下帷帽，露出张三十岁上下的面孔，严阁老近来胃口欠佳，偏生对令尊的香辣梅干菜赞不绝口。昨夜还说，若能尝到按新法炮制的酱菜，定要亲自赐你个进士出身。
陈新宇盯着那人腰间的玉带，突然想起历史书中对严世蕃的描写——生得白净面皮，目若朗星，腰悬玉带常作清流状。眼前这人，眉目间竟与画像中的严世蕃有七分相似。
回大人，在下不过是依家传配方稍作改良。他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后腰却撞上供桌，这……这是给祖宗上香的疏忽了。
严世蕃的目光扫过供桌上的长明灯，嘴角泛起丝意味深长的笑：赵公子倒是孝顺。这灯里的沉水香，倒是与宫中的一个味儿。
陈新宇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这才发现供桌上的香炉不知何时已被换成了黑漆描金的宣德炉，而那香料的甜腻气息，分明是宫中才得见的龙涎香。
大人谬赞了。赵老掌柜不知何时已出现在他身后，这是先太夫人从宫里带出来的旧物，倒让严大人见笑了。
严世蕃的笑声在酱园中回荡，惊飞了栖息在酱缸上的几只麻雀：赵翁好手段。能让先帝赐下六心居匾额的酱园，果然不同凡响。
陈新宇突然觉得脊背发凉。记忆中，嘉靖皇帝赐给六心居的匾额，是在严嵩专权的第三年。而此刻，那块乌木金字匾额正高悬在酱园正门之上——六心居三个鎏金大字，在晨光中泛着说不出的阴森。
公子，该送客了。赵老掌柜突然抬手，指了指天际，辰时已过，再不送新配方，误了严阁老的早膳，怕是要担待不起。
严世蕃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从袖中摸出块玄铁令牌：这是玄武司的腰牌，赵公子若有什么新配方，可持此牌直送宫中御膳房。
当陈新宇接过那块冰冷的令牌时，突然觉得掌心一痛——令牌背面赫然刻着六个血红的小字：东南粮运枢纽令。
公子慢走，改日还请赐教。严世蕃跨上马时，突然压低声音，记住，六心居的酱菜，可不能只有六心哦。
马蹄声渐行渐远，酱园重新归于寂静。陈新宇却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旋转，怀中的《六心酱谱》突然变得滚烫起来。
父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转身质问，却发现赵老掌柜正用strange的眼神看着他，你……你刚才叫严世蕃东南粮运枢纽令？这……这是只有玄武司密探才知道的机密！
春娘不知何时已将门窗关死，酱园中只听得到酱缸发酵的轻微气泡声。赵老掌柜突然伸手，将供桌上的香炉挪到一旁，露出下面的一个暗格。
鑫儿，有些事，是时候让你知道了。老者的双手微微颤抖，六心居的酱菜之所以能畅销南北，不仅因为六心配方，更因为……我们是玄武司的眼线。
当老者从暗格中取出一个用油纸包裹的册子时，陈新宇清楚地看见封面上用朱砂写着四个字：东南账簿。
册子翻开的瞬间，一缕阳光正好射在上面，照出密密麻麻的账目：浙江杭州府税课司，倭船三十艘，银十万两，经严嵩中转……
陈新宇的呼吸瞬间停滞。这分明是严嵩集团通过漕运走私资助倭寇的铁证！
这是玄武司二十年来收集的证据。赵老掌柜的声音突然变得肃穆，而你怀中的《六心酱谱》，其实是一部密码本。每个配方，都对应着严嵩集团的一条罪状。
春娘突然从袖中摸出把小巧的匕首：少爷，今早那碗酱菜里，被严世蕃的人下了蒙汗药。若不是老东厂的人临时换掉了菜，您此刻怕是已在倭寇的船上了。
陈新宇下意识地摸向怀中的酱谱，那微微发烫的书页此刻成了他与未知命运之间的唯一屏障。他突然想起历史课本上的记载——严嵩倒台的导火索，正是东南倭乱背后的贪腐案。
父亲，我们……可以帮助清流扳倒严嵩。他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赵老掌柜的刀疤突然剧烈地跳动起来：鑫儿，有些路，一旦踏上就再难回头。六心居的酱菜，向来只管腌制，不管朝堂。
酱园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春娘瞬间将门窗打开，一队锦衣卫正疾驰而过，马蹄扬起的灰尘中，隐约可见严世蕃的玄铁令牌在风中闪烁。
少爷，玄武司的人在观察。春娘的声音低若蚊蚋，您昨夜抱着酱谱睡着的模样，已经被玄武司的密探画了小像。
陈新宇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个重生者的身份，此刻已在这场看不见的风暴中，成了最锋利也最危险的那颗棋子。
当夜幕降临，六心居的酱缸中泛起层层气泡。陈新宇站在天井中，看着《六心酱谱》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他突然想起历史系教授在最后一堂课上说过的话：
历史，永远属于那些敢于改写它的人。
而此刻，他怀中的酱谱，正在月光下发着微弱的光，仿佛在等待着某个决定历史走向的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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