懒源之地的风裹着懒藤的清苦香，拂过懒尘发烫的耳垂。
他站在懒藤巨树的阴影下，怀里三块镜片互相撞击，叮咚声像极了当年师父用破碗接施舍时的脆响。
绿影的藤蔓在脚边织成软毯，小紫趴在他肩头，发梢沾着星点荧光，正把下巴搁在他头顶数镜片上的纹路。
尘哥哥，第三块是东海老渔夫给的对吧？小紫的声音像浸了蜜的山雀，他说这镜片是从沉船里捞的，沾了三十年海水味——她突然抽了抽鼻子，现在怎么有股晒焦的炊饼香？
懒尘喉结动了动。
那老渔夫递镜片时，掌心的老茧刮过他手背，说：小友，这物件在我箱底压了半辈子，总梦见个穿补丁衫的小子冲我笑，说该物归原主了。此刻镜片贴着他心口，确实泛着股暖烘烘的焦香，和师父烤糊的炊饼一个味。
开始吧。梦主的声音从巨树年轮里渗出来，像陈年普洱在喉间打了个转。
懒尘深吸一口气，将三块镜片按在巨树树干的凹陷处。
镜面与树纹严丝合缝的瞬间，整座懒源之地都震颤起来。
懒藤抽芽的轻响里，他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上回这么紧张，还是在南荒遗迹被蛇群围住时，师父用半块炊饼引开蛇王，自己抱着镜片在石缝里缩了三天三夜。
咔嚓。
不是镜片嵌合的脆响，是镜面裂开的细吟。
懒尘瞳孔骤缩——三块本应完美拼合的镜片，此刻竟像浸了水的旧纸，表面泛起涟漪般的波动，映不出半点树影，倒像蒙了层雾蒙蒙的灰。
镜未归心，懒意不全。梦主的声音沉了些，年轮里的光暗了两成。
绿影的藤蔓突然竖成尖刺状，顶端分出几缕细藤探向镜面。
作为懒藤孕育的灵体，他对能量波动的感知比人类敏锐十倍。符文。他的声音带着藤条摩擦的沙沙声，镜面反光里有古篆，像是......他顿了顿，藤尖轻轻拂过空气，像是封印术的阵眼刻痕。
懒尘凑过去。
果然，在涟漪的缝隙间，一串金色符文若隐若现，笔画扭曲如被风吹皱的水面。
他想起师父书房里那本《古符要解》，上面说过：天地大印，必以心引。难道这镜片融合，不只是物理上的拼合？
或许......不是唤醒懒主，而是唤醒我们心中的懒意？小紫突然拽他的发尾。
她刚才还趴在肩头数纹路，此刻圆眼睛亮得像含了两颗星子，去年师父在懒源沉睡前，我爬到他胸口听心跳，他说懒气不在丹田里，在每个不想动的念头里。
懒尘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的懒眼扳指。
那是师父亲手雕的，用的是城隍庙后墙根的老树根，刻着歪歪扭扭的懒字。
他忽然想起在劳义牢笼的那夜——数百个被强迫劳作的苦工，被铁鞭抽得皮开肉绽，却仍咬着牙说勤能改命。
那时他躲在草垛里，看着他们浑浊的眼睛，突然明白师父总说的懒非无为是什么意思。
试试《懒人吐纳诀》。梦主的声音里有了丝鼓励，让懒气顺着最自然的脉络走。
懒尘盘腿坐下。
绿影的藤蔓立刻围过来，在他四周织成隔绝外界的网；小紫蜷成一团，把脸埋在他膝头，像团会发光的紫绒球。
他闭上眼，按照口诀引懒气入体——不是刻意运转，而是放任那股气像晒够太阳的猫，在经脉里东游西逛。
记忆突然涌上来。
废都的石像群里，他抱着半块镜片被追得满街跑，最后躲进破庙，却看见师父正躺在供桌上打呼噜，脚边摆着从石像手里顺来的半块镜；渊底觉醒时，他被寒潭冻得发抖，师父却躺在浮木上啃野果，说冷就缩成团，硬扛那是傻；最清晰的，是劳义牢笼里那个被鞭打的少年，他哭着喊我要勤修，我要出人头地，师父却蹲在笼外，把最后半块炊饼从栏杆缝里塞进去：先把这口热乎的吃了，有力气再想别的。
懒非无为，而是大有为。师父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带着点懒洋洋的笑，该躺的时候躺，该起的时候——
轰！
懒尘猛地睁眼。
镜面不知何时亮起了微光，映出的却不是他的脸，而是个身披懒藤长袍的少年。
少年面容模糊，却让他无端想起师父常说的懒道初代。
懒者，非怠惰也，乃顺应天理，以静制动。少年的声音像春溪淌过青石，然若放任劳义侵蚀懒道根基，终将失衡。他抬手，指尖点向懒源深处，那里的懒藤突然疯狂抽长，在空气中划出一道若隐若现的裂痕，封印之下，另有封印。
什么意思？懒尘脱口而出，手已经按上腰间的短刀——他向来不喜欢这种摸不着头脑的话，就像师父总把宝贝藏在最破的草堆里，偏要他翻三天。
回答他的是镜面炸裂的脆响。
碎片飞溅的瞬间，懒尘本能地用身体护住小紫。
一片最锋利的碎片擦过他耳尖，却在即将落地时悬在半空，发出嗡鸣。
那声音......他猛地抬头——这声音和影鸦腰间的红绳，和师父打盹时的鼻息，和懒藤抽芽的轻响，竟有几分相似。
影鸦......他轻声念出这个名字。
碎片上的气息突然浓烈起来，像被太阳晒透的懒藤芯子，混着点若有若无的血锈味——和小紫之前说的，影鸦躺下时的味道一模一样。
该去看看了。梦主的声音里有了从未有过的严肃，年轮里的光重新聚成一条小径，指向懒源最深处，那里的懒藤正疯狂缠绕着什么，露出半截青灰色的碑角。
小紫从他怀里探出头，眼睛瞪得溜圆：尘哥哥，那碑上......好像刻着字！
懒尘站起身，把碎片小心收进怀里。
镜片贴着心口，和影鸦的气息产生共鸣，烫得他指尖发颤。
他摸了摸腰间的懒眼扳指，又碰了碰怀里的碎片——这两件东西，一件是师父给的，一件是影鸦留下的，此刻竟像两颗同频的心跳，在他胸腔里震出一片涟漪。
绿影的藤蔓已经缠上他手腕，小紫拽着他的衣角蹦跳：快走快走！
懒尘望着那条被懒藤照亮的小径，突然笑了。
师父说过，懒人攒的是时机。
现在，攒了这么多镜片、这么多故事、这么多味道，该收网了。
他迈出第一步时，身后传来镜片碎片的嗡鸣，混着懒藤舒展的轻响，像首没写完的歌谣。
而在懒源最深处，被懒藤缠绕的古碑上，几个被藤叶遮住的字，正随着风慢慢显形——懒源之下，藏懒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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