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温那睥睨天下、宣告新朝的狂笑声还在朱雀门上空回荡,寒风却似乎带走了所有的温度,只剩下刺骨的冰寒和浓郁得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凝固在空气里。
“快…快跑啊!”不知是哪个乞儿发出第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引爆了累积到极致的恐惧!
刚才还因极度震惊而死寂的乞儿堆,顷刻间炸开了锅!污秽褴褛的身影像是被惊散的苍蝇,尖叫着、推搡着,互相践踏着,只想逃离这朱雀门下的人间炼狱,逃离城头上那个如同煞神般的朱温!
混乱的人流猛烈地冲击着李燮的身体,将他撞得踉跄后退几步。他死死攥紧了怀中那块坚硬之物,棱角隔着破袄刺痛着皮肤,也带来一丝诡异的清醒。他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混乱的人潮,随即借着推挤之力,猛地一矮身,敏捷地像条泥鳅,翻滚着躲进了朱雀门巨大基座旁一处倒塌坊墙的缝隙里。这里更深、更黑,能暂时隔绝外界的喧嚣与疯狂。
寒风裹挟着雪沫从缝隙顶上灌入,发出呜呜的鬼啸。隔着断壁残垣,外面是地狱般的景象:人影攒动,凄厉哭喊,伴随着军靴踩踏石板和凶神恶煞的呼喝驱赶声——朱温留在城下的爪牙开始清场了。马蹄踩过血泊,溅起粘稠的暗红。
李燮蜷缩在冰冷肮脏的泥土角落,背靠着冻硬的砖石。他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扯动着冻得发痛的肺腑,也吸入更多血腥和灰尘混合的气味。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裂肋骨。不是因为怕,而是另一种更加剧烈的东西在燃烧——那是野心被残酷现实和手中异物点燃后爆发的熔岩!
他小心翼翼地摊开紧捂在怀里的右手。
掌心躺着那块东西。
借着微弱的、从外面透进来的火把反光,他看清了它的样子。约莫半个巴掌大小,边缘断裂处嶙峋不平,像是被巨力硬生生砸碎的一角。其色温润,即使在寒气和血污笼罩下,也能感受到一种内敛的、如同凝固乳汁的细腻光泽,绝非凡品石头可比。触手沉重,手感冰冷却又带着血肉残余的微微暖意。最让他瞳孔骤然收缩的是——那弧形的棱边上,清晰地刻着一鳞半爪!龙鳞!那弯曲的纹理,盘旋的姿态,分明是蟠龙之身的一部分!
玉!而且是皇家象征的蟠龙玉!
僖宗幼子临死前那气若游丝却字字滴血的话又在耳边响起:
“皇兄……信物……玉玺……在……”
如同惊雷在脑海深处炸裂!
传国玉玺!
那个自秦始皇传下,历经汉唐风雨,被无数帝王视为天命所归、国之重器的象征——大唐玉玺!它……竟然碎裂了?!而且有一角……竟然在这血雨腥风的绝望之夜,被硬生生塞进了自己这个乞儿的手里!
巨大的信息洪流冲击着他的认知。玉玺碎裂意味着什么?朱温篡位已至最后一步?或者……这里面藏着更深的宫闱秘辛、护玺逃亡?
“朱温篡位在今夜……就在今夜!”城头上那狂傲的宣言再次回响。
李燮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里面所有的惊涛骇浪都已沉静下来,化作两汪深不见底的寒潭。他明白了!朱温此举,既是铲除后患,更是对所有心存侥幸的李唐皇族和潜在忠臣的示威!他要用血腥宣告——大唐皇权已死,连象征都被打碎!今夜,就是新旧交替的关键时刻!
一股冰冷的、令人窒息的紧迫感攥住了他的心脏。朱温正在城内清场,大明宫即将血流成河!留给任何人的时间都所剩无几!
而自己手中这块碎玉,这块承载着大唐最后气运的碎片,这块沾染了龙子皇孙热血的信物,成了唯一能撬动眼前这盘死棋的杠杆!
“不能等死……更不能白白浪费了这天赐的机缘!”李燮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孤狼在雪夜中的低嗥。
他没有选择立刻冲出去高喊口号,那只会被当成疯子踩死或者被乱军第一时间射杀。他需要更有效、更迅速的方式来搅动这潭死水。必须让消息,朱温篡位就在今夜、大唐玉玺尚有遗落的消息,像野火一样在长安城最黑暗的角落里燃烧起来!
混乱便是最好的掩护。
他蜷缩在角落里,如同最耐心的猎人。当一拨乱糟糟的乞儿惊惶失措地从缝隙前跑过时,李燮猛地出手!如同闪电般抓住跑在最后、一个踉跄着几乎摔倒的熟悉身影——那正是小石头!
小石头吓得几乎魂飞魄散,以为是叛军抓住了他,张嘴就要哭喊。李燮一把捂住他的嘴,冰冷的眼神在黑暗中如同两点幽幽的鬼火:“石头!是我!”
小石头看清是李燮,眼中的恐惧才稍微退去一点,但浑身仍在筛糠般发抖:“燮…燮哥儿…我娘…他们都…”
“闭嘴!听我说!”李燮的手劲很大,压低了声音,语速快得像连珠炮:“去!找到‘老拐子’,找到所有能跑的乞儿!告诉他们一句话——朱温今晚就要当皇帝!他要杀光李家所有皇族!一个不留!就在大明宫!还有……大唐的玉玺还在!还有一块!在……”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营造巨大的悬念和冲击力,看着小石头震惊得几乎要停止呼吸的眼睛,才冷冷续道:“在可靠的人手里!想活命!想想办法吧!”说完,猛地松开手,用力在小石头后背上一推:“快去!跑远点传!别回头!别停下说!”
小石头被推得一个趔趄,脑子还懵着,身体却已被求生的本能驱使,尖叫着“朱温今夜当皇帝!杀光皇子!玉玺还有一块!”疯狂地再次扎进混乱逃窜的人流里。很快,其他几个被李燮抓住、或惊惧交加中听到小石头喊声的乞儿,也如同惊慌的麻雀,开始带着这爆炸性的消息四散奔逃,将恐慌的种子疯狂播撒!
惊弓之鸟在生死关头传播消息的速度是惊人的!尤其在长安城底层,这个由绝望和恐惧编织的信息网平时可能微不可查,但此刻,如同被投入沸石的油锅。
小石头惊惶的声音很快得到了回应。一个拖着一条瘸腿,却行动异常迅捷的身影在混乱中逆着人流精准地找到了李燮所在的角落。
是赵瘸子!
他灰白的头发凌乱,一张刻满风霜沟壑的老脸在阴影中绷紧,浑浊的眼睛里此刻却闪着狼一样警惕的光。他身上那件破烂的唐军制式罩甲似乎比平时挂得更正了些。他猛地挤进来,声音又低又急,带着难以置信的紧张:“小子!外面传的疯了!朱温篡位在今晚?!那玉玺……是真有此事?!”
几乎是同一时间,另一个方向,泼辣的大嗓门刻意压着、却依旧带着火气响起:“让开!让开点!冻死老娘了!”
一个膀大腰圆、头发胡乱扎着、腰间系着一捆脏兮兮草绳的妇人像一头蛮横的熊,硬生生挤开了几个挡在缝隙口的乞儿,正是秦大脚!她粗重的喘息在冰冷的空气里喷出白雾,一双蒲扇似的大手叉在腰上,那双平日里惯于在市井里撒泼骂街、看透世情的眼睛,此刻像探照灯一样死死盯住李燮,一开口就直奔要害:“李小子!外面满世界都在叫唤玉玺!都说是从你嘴里出来的?!你给老娘交个底!那死鬼皇子摔下来前是不是真跟你说了什么要命的话?!别跟老娘玩虚的!今夜这阵仗,朱温那贼囚养的绝不可能留下活口!想活命,就得靠点硬的!”
三个人!一老一壮一幼!代表着此刻乞儿群体中三种不同的生存形态:老兵油子的经验与沉狠,市井泼妇的敏锐与强悍,孤儿少年的胆怯与本能。他们代表着混乱信息洪流中,被“玉玺”二字点燃的一丝微茫希望与狠绝!
李燮的目光在三人脸上迅速扫过,寒意凛然。
“跟老子来!现在!”他没有任何犹豫,低吼一声,率先向着朱雀门侧后方更深邃、更臭气熏天的一条污秽暗巷钻去!那里常年堆积着垃圾粪便,是连巡逻士卒都绕着走的阴沟。巷道狭窄曲折,如同迷宫。
赵瘸子和秦大脚对视一眼,均看到对方眼中的决绝,毫不犹豫地跟上。小石头稍微犹豫了一下,也咬牙追了进去。
污浊的泥水浸湿了破烂的鞋子,浓烈的腐败气味扑面而来。他们一直退到暗巷最深处,一处被两堵倾斜危墙夹着、污水成洼的逼仄三角地。李燮才猛地转身,面墙而立。
“时间不多!老子只说一遍!”他豁然转身,面对着神色各异的三人,语气冰冷得像这巷子里的寒风,没有一丝废话。
在赵瘸子猛然收缩的瞳孔和秦大脚屏住呼吸、几乎要骂娘的冲动注视下,李燮缓缓地、无比郑重地……摊开了他那沾满血污泥垢的右手!
掌心,那枚在昏暗中温润生辉、边缘带着龙鳞雕琢的蟠龙碎玉,赫然在目!
没有过多的解释!没有空洞的宣告!
就是这冰冷的、带着皇家纹饰和龙子余温的玉质碎片本身!在如此逼仄绝望的环境下,在朱温屠刀悬顶的阴影中,爆发出无以伦比的冲击力与说服力!
空气瞬间凝结!
赵瘸子那饱经沧桑、看惯生死的老脸剧烈地抽动了一下,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碎玉,手已经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那里空荡荡的,但他手指微动,仿佛在握一柄无形的刀!他见过军旅中的仪仗宝器,认得这形制!龙鳞!这分量!
秦大脚那泼辣的嗓门像是被人生生掐住,粗重的呼吸停滞了一瞬。她活了几十年,在东西两市混饭吃,经手的破烂不知凡几,眼光毒辣得很!这块玉,不是那些糊弄人的假货!色泽、质地、雕刻的神韵,绝对是顶尖的物件!是真正的皇家气象!小皇子的血……
小石头更是直接“噗通”一下,坐在了冰冷的污水坑里,小嘴微张,眼睛瞪得溜圆,傻傻地看着那块玉,仿佛看到了什么超越想象的神物。
“看见了?!朱温摔死的皇子!”李燮的声音如同冰碴摩擦,指向那隐约还能传来混乱喧嚣的巷口,“他死前!亲手!把这个塞进了老子手里!说……玉玺在!就在可靠的人手里!”
他将玉片猛地攥紧,收回怀中,动作快如闪电,仿佛那是一片能灼伤灵魂的烙印!
“外面传的话半真半假!真的是——朱温篡位就在今夜!血洗大明宫就在此刻!假的是——想活命不是靠跑!跑进坊门也没用!天明之后,朱温会清洗全城!所有见过今晚事的、他觉得碍眼的贱民,都是一场瘟疫!必须清除干净!”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子,剐过三人的脸,将最残酷的结局血淋淋地剖开在他们面前!
“我们,”李燮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孤注一掷、决绝疯狂的意味,在这污水横流的地狱角落里,如同一把淬了剧毒的匕首狠狠扎入人心:
“要么!像狗一样,在下一个时辰或者明天被人踩死在某个烂水沟里!尸体被老鼠啃光!”
“要么……”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赵瘸子腰间的空刀鞘,扫过秦大脚那双粗壮有力的手臂,扫过小石头惊惧却闪烁着求生渴望的眼睛,最后定格在自己紧握的、仿佛隐藏着千钧之力的拳头上!
“要么!就跟着老子!捡起手边能砸开人脑袋的石头!削尖能捅穿人肚肠的竹竿!就在今夜!就在朱温那狗贼得意忘形的时候!搅他个天翻地覆!”
他往前逼近一步,几乎贴着三人的脸,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带着不容置疑的铁石决心:
“玉玺碎片在此!天命在我李燮!”
“今夜!咱们也反了!改朝换代!就从我们这群泥腿子开始!”
“敢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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