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庐里的烛芯噼啪爆了个火星,苏砚盯着供状上那只玄鸟,后颈的寒毛根根竖起来。
东市的风卷着药香钻进领口,他忽然想起三日前在太学,淳于越抚着花白胡须高谈今不如古时,那抹从眼底一闪而过的阴鸷——哪里是儒生的迂腐,分明是刻意煽风点火。
啪,他捏碎了案角的桂花糕,甜腻的碎屑沾在掌心的血珠上。
东市暴乱来得太巧了:陈经生带着百来号人举着复周礼旗子冲击粮栈,喊着秦法苛责,不如旧制,可真当百姓都是傻子?
税册上的秋粮数目明明白白,王阿婆攥着税单哭的时候,那些举木棍的后生眼里根本没有饥色——分明是有人塞了银钱,专门来挑动民怨。
更蹊跷的是那毒针。
苏砚摸出袖中那半截银针,针尖的暗紫在月光下泛着妖异的光。
能让江湖好手瞬间暴毙的毒,咸阳城里能调出来的,除了太医院...他手指一顿——清欢的药庐里也有类似的乌头毒,但她的针尾刻着梅花纹,这根却光溜溜的。
窗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像猫爪挠过青石板。
苏砚手按诗剑,刚要掀帘,就听见寒衣压低的嗓音:是淳于公子,说是有急事。
门环当啷一响。
淳于文裹着件皱巴巴的儒生长衫挤进来,发冠歪在脑后,腰间的玉坠子撞在案角,咚的一声。
他反手插上门闩,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指节因为用力泛着青白:苏公子,我...我从同门那儿偷的。
油布展开是半卷竹简,墨迹未干,最上面一行字刺得苏砚瞳孔收缩:赵大人已允诺支持复古改制,三日后太学论道,当以古礼为纲
赵大人?苏砚的声音像淬了冰。
淳于文喉结动了动,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袖口:我那同窗在奉常署当书吏,说近日有穿玄色斗篷的人总往奉常署跑,昨天他值夜,看见淳于越的弟子抱着这卷东西往赵府送...他突然抬头,眼底泛着血丝,苏公子,我阿爹当年修郑国渠累死在工地上,我知道秦法不苛!
他们...他们是要拿复古当刀!
话音未落,外头传来急促的拍门声。
这次是李通的粗嗓门:苏公子!
开开门!
寒衣已经先一步拉开门闩。
李通喘得像刚跑完半座城,官服前襟沾着草屑,腰间的铜鱼符撞得叮当响:我刚从大牢出来!
赵高的人这两日提审了二十七个死囚,说是充作太学护卫,可我偷偷看了调令——他从靴筒里抽出张皱巴巴的纸,您瞧这朱批!
根本不是陛下的笔迹!
苏砚接过纸,烛火下那行准奏,着令赵高督办的字迹,笔锋虚浮,明显是模仿始皇帝的。
他捏着纸的手青筋暴起:好个赵高!
借复古派的嘴喊法古,再用死囚充私兵,等太学论道时闹起来,他就能以平乱为名收权...
那...那怎么办?淳于文攥着竹简的手直抖。
李通猛地一拍案几:我带几个信得过的弟兄盯着大牢,看那些死囚什么时候调出来!
苏砚忽然笑了,指腹摩挲着诗剑的竹节纹。
东市的月光透过窗纸洒在他脸上,映得眼底的光像淬了火的剑:他要借古制的壳子装权柄,那我们就掀了这壳子。
淳于兄,你去太学拉拢那些真正读经的学子,把陈经生的供状抄个十份八份,往各学舍一贴——让大家看看,这复古到底是谁的算计。
李兄,大牢那边你盯着,要是死囚动了,立刻来报。
他转身从案头抽出支狼毫,在供状空白处唰唰写了两句:千年旧纸裹新鬼,一计复古换权谋,墨汁溅在玄鸟纹上,把那锁链晕成模糊的一团。
至于赵高...苏砚的声音沉下来,他要的是陛下病重时的权柄,那我们就...让陛下听见真话。
更漏敲过三更时,淳于文和李通先后告辞。
寒衣替苏砚重新裹好掌心的伤,银针在烛火下泛着暖光:公子,周祭酒那边...
周祭酒?苏砚刚要说话,窗台上忽然落了片银杏叶,叶梗上系着块羊脂玉牌——是太学的令牌。
他捡起玉牌,背面用朱砂写着一行小字:子时三刻,南园竹亭。
寒衣凑近看了眼,压低声音:这是周祭酒的私印。
苏砚望着窗外浓重的夜色,指尖轻轻拂过玉牌上的纹路。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他忽然想起白天在东市,那个中毒的头目临死前说的赵大人另有安排。
此刻竹影在墙上摇曳,像无数只手在撕扯夜幕。
这一局,赵高以为布好了网。
可他忘了,网里的鱼,也在磨自己的鳞。
南园竹亭的竹叶在夜风中沙沙作响,苏砚踩着满地碎银般的月光,鞋尖刚碰到竹亭的青石板,便听见亭内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
周祭酒坐在竹案后,月白襕衫被夜露浸得发沉,平日束得一丝不苟的白发散了几缕,垂在苍老的面额上。
他面前的茶盏早凉透了,水面浮着两片蜷曲的茶叶,像两片将死的蝶。
苏公子。周祭酒抬眼,目光像穿过层层迷雾的星子,老仆在太学三十载,见过太多人把经卷念成刀。他枯瘦的手指叩了叩案上一卷《商君书》,前日陈经生在东市喊秦法苛责时,老仆数了数——他背的《周礼》错了七处,倒把《吕览》里的私货掺了三成。
苏砚倚着竹柱站定,寒衣如影随形地隐在他右侧三步外,指尖悬在腰间匕首的吞口上。
竹亭外传来夜枭的啼叫,他忽然想起淳于越昨日在太学讲《尚书》时,特意把乃命重黎,绝地天通念得抑扬顿挫——那是在暗示天命当改。
陛下这月咳血三次了。周祭酒突然压低声音,喉结动了动,昨日尚药局的小太监说,赵中车府令把新制的参茸膏全截下了,只送了半盏陈蜜膏。
老仆前日去甘泉宫问安,陛下拉着我的手说朕能听见咸阳的哭声——可那些哭声,都是有人往井里扔石子激起来的。
苏砚的指节抵在诗剑的剑柄上,能摸到剑鞘上自己刻的破局二字。
他想起李通说的假朱批,想起淳于文偷来的竹简,终于明白赵高的算盘:借复古派搅动舆情,再以平乱之名收太学、掌卫卒,等陛下病势加重...他猛地抬头:周公为何选我?
因为你前日在东市扶着王阿婆对陈经生喊税单在这儿,你念给百姓听。周祭酒笑了,眼角的皱纹里泛着水光,老仆在廊下看得清楚——你把王阿婆的税单举得比自己的脑袋还高。他从袖中摸出块玄色令牌,拍在案上,这是太学典书阁的钥匙。
明晚亥时,你去查近三年奉常署的奏报。
有些账,赵高记在明处,却藏在暗处。
竹亭外的更鼓敲了四下,周祭酒起身时,衫角扫落了茶盏。
寒衣几乎是瞬间闪到近前,却见老人弯腰去捡茶盏,白发垂落间,后颈一道淡青的疤痕格外醒目——那是刀伤,像条蛰伏的蛇。
老仆年轻时在函谷关当守卒。周祭酒将茶盏放回案上,声音轻得像叹息,见过六国遗民往粮车撒沙,见过儒生把密信藏在《春秋》里。
有些事,该有人捅破。他转身走向竹影深处,玄色身影很快融在夜色里,只余一句话飘过来:陛下的药,该换了。
苏砚捏着那方钥匙,指腹被铜锈硌得发疼。
寒衣从暗处走出来,月光落在她腰间的剑穗上,穗子是她前日新换的,用的是清越织的墨竹纹。公子。她解下外袍披在苏砚肩上,清越在药庐等您,说机关鸟的齿轮修好了;云舒派了飞鸽传信,北境的快马三日能到;昭昭公主的奶娘说,公主把您写的糖炒栗子诗抄了二十遍,贴满了公主殿。
苏砚突然笑出声,把钥匙塞进衣襟里。
寒衣望着他发亮的眼睛,想起三日前他替自己顶罪时,也是这样的笑——像雪地里突然炸开的红梅。去药庐。他拽了拽外袍的带子,把清欢、清越、云舒都叫上,红绡那边让李通传信,就说十年之约提前了。
药庐的灯盏早亮起来了,清越趴在窗台上挥手,发间的木鸢发簪被风掀得乱颤:苏郎!
我改良了木鸢的尾翼,能载三个人飞半座城!门帘一掀,清欢端着药碗迎出来,腕间的银铃轻响:手还疼吗?
我新配了生肌散。
苏砚被围在中间,看着清越晃着机关图纸,清欢要掀他的衣袖,忽然提高声音:都坐好。他抽出案上的狼毫,在竹笺上唰唰写起来,我们要做的,不是揭发赵高——他的爪子伸得太长,陛下就算信了,也得顾忌朝局。
我们要让他自己露马脚。
清越歪着脑袋:怎么露?
他要借复古改制掌权,那就让他的改制快得离谱。苏砚笔尖点在废郡县、复分封六个字上,分封需要诸侯,可六国遗族的名单在宗正寺;改制需要礼法,可《周礼》的注疏在太学典书阁。
清越,你带着机关阁的弟子,把宗正寺的档案库锁头全换成你做的见光开——只要有人半夜翻档案,天一亮锁就自己崩开。
清越眼睛亮起来,掏出个核桃大小的铜锁:早备好了!
上次试的时候崩飞了半面墙!
清欢。苏砚转向温婉的姑娘,你明日去尚药局当值,把赵高送的参茸膏换成...加了甘草的。他眨眨眼,陛下这两日该想喝蜜水了。
清欢抿着嘴笑,指尖绕着发梢:我前日刚给尚宫局的阿姊送了桂花蜜。
寒衣。苏砚把第三张竹笺推过去,大牢里的死囚,你挑十个身手好的,教他们...怎么在太学论道时不小心撞翻淳于越的案几。
记得把他们的镣铐松半寸。
寒衣抽走竹笺,剑眉一挑:后日夜里,我带他们练踉跄。
最后一张竹笺在烛火下泛着暖光,苏砚用朱砂画了朵并蒂莲——那是红绡的暗号。红绡那边,让她放风说苏公子要在论道那日献《复古十弊》。他的指节敲了敲桌案,赵高等不得,他要在论道前拿到陛下的允诺。
更鼓敲过五更时,众人陆续离开。
清越抱着机关箱蹦跳着出门,清欢提着药篮叮嘱他喝药,寒衣最后一个走,在门口顿了顿:公子,我总觉得...赵府今晚有动静。
苏砚站在药庐的屋顶上,望着西北方赵府的飞檐。
咸阳的灯火渐次熄灭,唯有赵府的角楼还亮着灯,像只不闭眼的兽。
他摸出诗剑,剑锋挑开一片云,月光倾泻下来,照得剑身上的破局二字泛着冷光。
这一局,我赌你忍不住出手。他对着夜风喃喃。
赵府最深处的密室里,青铜灯树的火苗突然剧烈摇晃。
一道黑影从帷幕后走出,玄色斗篷上沾着夜露,手中攥着封密令,玉玺的朱砂印在烛火下红得刺眼——正是废黜郡县、恢复分封。
黑影掀开斗篷,露出半张阴鸷的脸。
他伸出舌头,缓缓舔过密令的边缘,低笑出声:苏砚啊苏砚...你以为掀了网,可网外的刀,早架在你脖子上了。
窗外,一片银杏叶打着旋儿落在密令上,恰好盖住分封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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