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小学三年级时的事。
每周二和周五放学后，我都会去补习班。教室离学校不过两分钟路程，课程通常持续到傍晚六七点。
家乡是雪国。春夏秋三季还好，一到冬天就格外难熬。早晨必须提前半小时出门，否则积雪的路面准会让我迟到。白天尚且如此，夜晚更是寸步难行。晚上七点，天地早已被黑暗吞噬，刺骨的寒气将路面冻得锃亮，一个孩子独自走这样的夜路实在危险。所以每到冬季，下课后我总会用补习班的固定电话打回家，让父母来接。
记忆里，那是二月的一个雪夜。
和往常一样，我拨通家里的电话。母亲答应来接我。那时家里的车是辆开了十几年的老款，方头方脑的白色车身，我至今记得分明。坐进副驾驶时，车内还残留着冬日特有的金属寒气。
车子碾过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约莫十分钟后，我们驶到家附近的T字路口。要从T字底部上行，在横竖交汇处右转。路口旁有个垃圾站，一盏常夜灯不分季节地亮着，惨白的光总是刺得人眼睛发疼。
我坐在后排右侧，额头抵着冰凉的玻璃窗。积雪不算太厚，却将路面铺成均匀的素白，像一块巨大的裹尸布。
车速放慢了。母亲开始打方向盘准备右转——雪天行车她向来谨慎，车轮压过积雪的声响都变得轻柔。
突然，我的呼吸凝滞了。
**垃圾站前，躺着一位老人。**
常夜灯正正地照在他身上，将那身影勾勒得异常清晰。二十年过去，那画面依然纤毫毕现：老人头朝左侧歪着，双臂像折断的树枝般向前伸展，膝盖怪异地屈起。深绿色毛线帽下，一张布满沟壑的脸半埋在雪里。他穿着灰色棉袄，卡其色裤子，鞋子看不见——可能早被积雪吞没了。
最难忘的是他的表情。眼睛闭着，嘴唇微微张开一道缝隙，约莫小指粗细。没有痛苦，没有挣扎，安详得仿佛只是睡着了。
虽然只有七岁，我也明白：
有老人倒在地上
这很严重
可母亲的车速丝毫未减。她不可能没看见——老人就躺在车灯直射的位置，距离右转的轨迹不过两三米。我猛地抓住前座椅背。
妈！那边有——
那个啊，母亲打断我，声音轻得像在讨论晚饭菜色，不用管。
话音未落，车子已完成转弯。笔直的归途在眼前展开，方才的景象被抛在身后，仿佛从未存在。不知为何，我没有再问。既然母亲说不用管，那大概...真的不用管吧。
那晚回家后，母亲没报警也没叫救护车。我竟也莫名地不再惦记这事，照常吃饭、洗澡、入睡。
之后的日子风平浪静。学校里没人谈论，街坊邻居也无人提及，仿佛那个雪夜从不存在，仿佛那位老人只是我的幻觉。
二十年过去了，我始终没敢向母亲求证那晚的事。
我怕。
最让我毛骨悚然的，是母亲当时用的那个词——
**那个**
她看着雪地里生死未卜的老人，就像看着一袋被丢弃的垃圾，轻描淡写地说：
那个啊，不用管。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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