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憩之厅的冰冷地面,持续不断地汲取着道一心的体温,试图将他冻僵在原地。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远处副本传送门开启的嗡鸣、玩家压抑的喘息、甚至某种来自巨大舞台核心的、近乎次声的低频震动,都清晰可闻。但这片空间本身,却像一块巨大的吸音海绵,吞没了所有属于生命的“活气”,只剩下一种无机质的、属于神明的漠然死寂。
道一心蜷缩在一根巨大廊柱投下的阴影里。后背紧靠着冰冷光滑、刻满循环播放玩家死亡瞬间影像的柱体。他低着头,战术手套早已摘下,十指插进自己汗湿的黑发,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将那颗因超忆症而疯狂燃烧、又因黎小棠的彻底抹除而濒临熄灭的大脑,活生生按停。
眼前并非黑暗,而是永无止境的“重播”。
迎新会上,黎小棠踮着脚,努力将一杯廉价的、冒着细小气泡的橙汁递到他面前,晨光穿过体育馆高窗,将她发梢染成浅金色。她笑着说:“学长,喝点甜的,熬夜赶稿辛苦了!”下一秒,图书馆顶层,她浅蓝色的裙摆像一片小小的晴空,扫过积着薄尘的橡木地板,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指尖即将触到那本深蓝色旧书《都市怪谈考据》的书脊……画面骤然扭曲。病床上,她戴着呼吸面罩,睫毛在昏迷中不安地颤动。监护仪上代表脑电波的绿色线条,陡然拉直,化作一片冰冷的、没有任何起伏的空白。
空白。
这个词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的神经。每一次回忆的闪回,都试图填充那被强行抹去的“存在”,却每一次都在触及那片空白时,被无形的力量擦除。画面变得模糊,声音沦为遥远的杂音,细节如沙塔般坍塌。他只能死死抓住那些碎片:她发梢扫过手腕时细微的痒,指尖触碰旧书页时沾染的、略带潮湿的纸张气息,昏迷前监护仪上那串异常尖锐、高达1174兆赫的频率数字!这些碎片不再是连贯的记忆,而是尖锐的玻璃渣,每一次强行回溯,都在他意识里划出新的血口。
喉咙深处,那股清冽的甜味——廉价橙汁混着她身上淡淡的茉莉香氛——又毫无征兆地泛起,如此清晰,如此真实,仿佛下一秒她就会从这片冰冷的阴影里探出头来。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像即将溺毙的人渴望氧气,鼻腔里却只有神憩之厅那混合了金属、能量流和细微血腥的冰冷气味。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呻吟从他紧咬的牙关里泄出,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的膝盖上。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仿佛体内有什么东西正在碎裂、崩塌。
就在这时,一种新的“声音”加入了这片死寂。
不是来自耳朵,而是直接作用于神经末梢的、一种细微的、持续不断的电子蜂鸣。尖锐,冰冷,带着一种非人的空洞感。
道一心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透过凌乱的额发,望向蜂鸣传来的方向——一扇刚刚结束副本挑战、边缘流光尚未完全熄灭的门户。
一个身影正从门内“流淌”出来。
那已不能称之为“人”。
他的身体呈现出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半透明状态,边缘模糊,像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闪烁着细密的像素噪点。他的左半边身体几乎消失了,只剩下被某种巨大力量撕裂、啃噬后残留的恐怖断面。断口处没有鲜血和内脏,只有不断逸散、又在某种力量作用下勉强重组的幽蓝色数据流,如同劣质的全息投影在努力维持一个破碎的形体。他的嘴巴徒劳地大张着,脸上凝固着死亡瞬间极致的恐惧和痛苦,却没有发出任何属于人类的声音,只有那尖锐、单调、穿透骨髓的电子蜂鸣,一遍遍重复着他死前未能喊出的绝望。
这就是规则改变后的代价。
副本阵亡者,不再引发认知污染。他们被神明随意地丢弃在这里,在这片殿堂里,化为永恒徘徊的“数据幽灵”——生者眼中无声的警示牌,神明餐桌上被咀嚼过的灵魂残渣。
那幽灵空洞的“视线”似乎扫过了道一心藏身的阴影,又似乎穿透了他,望向虚空。它拖着那残破不堪、不断逸散又重组的躯体,漫无目的地、僵硬地飘向神憩之厅更深的黑暗角落,尖锐的蜂鸣如同跗骨之蛆,久久不散。
又一个。
道一心的手指痉挛般收紧,指甲几乎要嵌进头皮。他仿佛看到了一个可能的未来——黎小棠的残影,如果真如白鸦的情报所言还存在,是否最终也会变成这样一具无声哀嚎、永恒徘徊的数据幽灵?在这冰冷的神明殿堂里,彻底沦为一道被遗忘的背景噪音?
绝望如同深海的寒流,瞬间淹没了他。刚刚因回忆碎片而强行凝聚起的一丝力气,瞬间消散。他更深地蜷缩进阴影里,仿佛想将自己彻底埋藏,与这片冰冷的死寂融为一体。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有腕上那个猩红的“0”像一个冰冷的嘲笑,恒定地悬浮着。
直到一只沾着暗绿色粘液、边缘被腐蚀出细小孔洞的战术靴,重重地碾在了他面前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靴子的主人甚至没有完全停下脚步,只是借着前冲的惯性,一把攥住了道一心战术服的前襟,用一股近乎粗暴的力量,将他整个人从阴影里硬生生拽了出来!
“砰!”
道一心的后背狠狠撞在身后刻满死亡影像的廊柱上,剧痛让他眼前一黑,闷哼出声。眩晕中,他撞进了一双燃烧着熔岩般怒火的眼睛里
钟凌
她的黑色风衣下摆撕裂了好几处,边缘凝结着暗绿色的毒液和干涸的紫色体液,散发着一股混合了血腥与腐烂的刺鼻气味。几缕被汗水浸透的黑发黏在苍白的脸颊上,嘴角残留着一抹未擦净的血迹。她整个人像一张绷到极限的弓,散发出浓烈的血腥气。最刺目的是她扯开的衣领下方——心口处九眼乌鸦纹身,此刻竟只剩下三只眼睛还在幽幽闪烁着不祥的暗光!其余六只眼睛的位置,只剩下焦黑的、仿佛被强行剜去的疤痕,边缘皮肉翻卷,甚至能看到下方隐隐的金属冷光。
她死死盯着道一心,那眼神锋利得能刮下他一层皮。她的呼吸因为愤怒而略显急促,喷出的气息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像淬了冰的匕首,每一个字都带着剐蹭骨头的寒意和毫不掩饰的鄙夷,“像条被打断了脊梁骨的丧家犬,躲在阴沟里等死?”
道一心想挣开她的手,却发现那只手像铁钳一样稳固。她的指节硌着他的锁骨,力道大得让他生疼。他抬起布满血丝的眼,迎上她熔岩般的目光,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像样的声音,只有嘶哑的气流:“滚…开…”
“滚开?”钟凌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嘴角扯出一个冰冷又暴戾的弧度,攥着他衣襟的手猛地向上一提,几乎将他双脚提离地面,“道一心!你以为规则改了,游戏就结束了?天真得可笑!”
她的脸逼近,近到道一心能看清她瞳孔里自己狼狈的倒影,以及那倒影深处翻涌的恐惧——只是她的恐惧被狂暴的愤怒完美地包裹着。
“以前那玩意儿啃的是世界!是现实!”她几乎是咆哮出来,唾沫星子带着血腥气溅到道一心脸上,“现在呢?它换了吃法!它他妈的在嚼我们的灵魂!看看这些玩意儿——”她猛地松开道一心的衣襟,手臂带着一股狠劲横扫,指向远处另一个刚刚从副本门内飘出的、身体被拦腰斩断、断口处数据流如瀑布般流淌的数据幽灵,“这就是下场!被嚼碎了,吐出来,变成这里的背景板,连当养料的资格都没有!”
道一心失去支撑,踉跄着再次撞在柱子上,狼狈地喘息。钟凌的话像带着倒刺的鞭子,抽打着他麻木的神经。他下意识地看向那个新生的幽灵,看着它无声的、凝固的痛苦姿态,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钟凌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她冷笑着,动作快如闪电,右手在风衣内侧一探一甩。
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边缘却明显带着揉搓痕迹的纸片,像一把飞刀,“啪”地一声,狠狠拍在了道一心的胸口,力道之大,让他又是一阵闷咳
“白鸦那混蛋拼着最后一点‘体面’搞来的东西,别浪费了!”钟凌的声音依旧冰冷,但道一心敏锐地捕捉到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紧绷。她提到“白鸦”时,眼神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波动,快得无法捕捉。
道一心捂着被拍疼的胸口,手指颤抖着,慢慢拿起那张带着钟凌体温和淡淡硝烟味的纸片。纸张很普通,像是从某个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但上面用极其潦草、仿佛在剧烈颠簸中写下的字迹记录着两条关键信息:
1.关键线索来源:《镜渊迷宫》副本。
2.目击描述:穿病号服的少女虚影特征:浅蓝裙,腕部有持续闪烁的幽蓝光斑(类茉莉状)。行为模式:重复特定轨迹,对刺激无反应,存在状态极不稳定(频闪/数据逸散)。
“蓝斑…茉莉少女…”
道一心喃喃地重复着纸上的关键词,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神经上。浅蓝裙…腕部幽蓝光斑…茉莉…踮脚取书…
是黎小棠!
那被神明彻底抹除、连存在痕迹都被强行风化的身影!竟然真的以这种方式,以这种可悲的、介于存在与虚无之间的“残影”状态,出现在了某个该死的副本里!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狂喜、剧痛和滔天愤怒的洪流猛地冲垮了他心中那堵名为绝望的堤坝。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又骤然松开,血液疯狂地涌向四肢百骸,带来一阵眩晕般的炽热。他死死捏着那张薄薄的纸片,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几乎要将它捏碎。呼吸变得粗重而灼热,仿佛刚从溺毙的边缘挣扎着探出头,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火辣辣的痛楚。
钟凌将他所有的反应尽收眼底。她抱着手臂,斜倚在冰冷的廊柱上,风衣下摆还在滴落着暗绿色的毒液,发出轻微的“滴答”声。她脸上那冰冷的嘲讽没有丝毫消退,反而更浓了,像一层精心打磨的寒冰面具。
“怎么?”她挑了挑眉,声音拖长了,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令人极度不适的轻慢和挑衅,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向道一心最痛的地方,“看到点她留下的‘影子’,就活过来了?刚才那副要烂在泥里的死狗样呢?”
她微微俯身,逼近道一心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脸,熔岩般的瞳孔紧紧锁住他充血的眼睛,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吐出最残忍的激将:
“道一心,你他妈现在是不是特感动?特想冲过去找那道‘影子’?”她嘴角的冷笑弧度拉大,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恶意和看透一切的残酷,“省省吧!你打算继续窝在这里,像条蛆虫一样发烂发臭,然后眼睁睁等着她那点可怜的残影——像这些玩意儿一样——”
她猛地抬手指向不远处一个正在缓慢消散、身体边缘像素化越来越严重的数据幽灵,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如刀:
“——彻底消散吗?!”
“消散”二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道一心摇摇欲坠的心防上。
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钟凌,那眼神里翻涌着被彻底点燃的暴怒、被刺痛的狂躁,以及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捏着情报纸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指甲边缘已经渗出了细小的血珠,在粗糙的纸面上晕开一点刺目的红。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如同困兽般的低吼,胸膛剧烈起伏,灼热的呼吸喷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转瞬即逝的白雾。他没有说话,但那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被踩到逆鳞的龙,被逼入绝境的狼。
钟凌看着他这副被彻底点燃、几乎要择人而噬的模样,脸上那层冰冷的嘲讽面具下,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松动了一下。她不再看他,直起身,随意地掸了掸风衣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转身,迈开沾满污秽的战术靴,朝着远离舞台核心、副本门户更加密集的区域走去。
只留下一句冰冷、疲惫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托付意味的话语,随着她风衣下摆带起的血腥气,飘散在冰冷的空气中:
“想清楚再动。别浪费了这条命,更别…浪费了她最后这点‘存在’的痕迹。”
道一心站在原地,如同被雷击中的枯木。手中那张染上他鲜血的情报纸,此刻变得滚烫无比,仿佛握着黎小棠残存于世的一缕游魂。
神憩之厅的冰冷死寂重新包裹上来,远处数据幽灵的蜂鸣如同永恒的丧钟。他低下头,布满血丝的目光钉在纸片上“镜渊迷宫”那潦草的字迹上,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被血浸染的“茉莉状光斑”描述。
钟凌最后那句“别浪费了她最后这点‘存在’的痕迹”,像一根烧红的针,反复刺扎着他的神经。他猛地攥紧拳头,染血的纸片在他掌心皱缩成一团,指甲深深掐入肉里,带来尖锐的痛感,强行压下了胸腔里翻腾的暴戾与窒息般的悲伤。
不能烂在这里。
绝不能。
他缓缓抬起头,视线掠过那些数据幽灵,最终定格在舞台中央那道通往神明深渊的、散发着终极威压的缝隙上。
腕上猩红的“0”,在幽暗的光线下,刺目得如同一个嘲讽的烙印。
他迈开脚步,步伐起初有些虚浮,踩在冰冷光滑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回响。但每一步落下,都似乎更沉,更稳。目标明确——那片副本门户林立、玩家身影更显密集的区域。他需要情报,关于《镜渊迷宫》的一切。需要装备,需要恢复体力,需要将这副被绝望侵蚀过的躯体,重新淬炼成能撕裂虚妄的刀锋。
他不再是那个沉溺于记忆之海的溺亡者。
就在他即将汇入那片由警惕、贪婪和恐惧交织的人流时,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了一丝异样。在巨大廊柱投射下的、一片更浓稠的阴影边缘,一点极其微弱的、仿佛错觉般的幽蓝光芒,如同沉入深海的萤火,极其短暂地闪烁了一下。
那光芒的形态…像极了枯萎前最后一瞬的茉莉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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