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街的灯笼刚泛起暖黄,苏云轩的墨香还裹在风里。
他牵着念棠的小手往家走,青布衫角沾着点未干的墨渍——那是方才给卖花阿婆题春满枝时,小姑娘非要趴在他胳膊上看,小脑袋一蹭蹭出来的。
三哥,糖画摊的爷爷说要给我捏个小福桃。念棠仰着脸,发顶的红绒绳被穿堂风撩得一跳一跳,等明儿——
话没说完,斜刺里窜出个人影。
张公子的青衫下摆沾着茶渍,手里攥着半页揉皱的诗稿,正挡在两人跟前。
他盯着苏云轩腰间的云起绣帕——那是念棠用攒了三个月的零嘴钱,求绣娘用金线绣的云字,说要给三哥的字添点暖光。
苏公子好手段。张公子喉结动了动,声音像被石子硌了的溪水流,借个小女娃博百姓欢心,倒比真才实学来得快。
苏云轩的指尖微微蜷起。
他昨日在御街写人间烟火时,张公子的诗会只得了三个喝彩;方才周大人当众夸他字里有灶火香,张公子的茶盏当场摔碎在石缝里。
这些他都知道,可念棠的手还暖乎乎攥着他,他得把火气往肚子里咽。
张公子言重了。他垂眼看向脚边的青石板,那里还留着方才卖油馃子老汉挤过来时,溅上的半块油星,云轩不过是写自己眼里的景。
眼里的景?张公子突然笑了,笑得眼尾发红,你眼里能有什么景?
破落户的穷酸,还是小乞儿的眼泪?
不许说念棠!
清脆的奶音像颗小弹珠,啪地砸在两人中间。
念棠松开三哥的手,小短腿儿蹬着石板路跑到张公子跟前,仰头时鼻尖还沾着方才吃糖葫芦蹭的糖渣,念棠不是乞儿,阿爹说我是福桃,是苏府最甜的福桃!
张公子的笑僵在脸上。
他望着小姑娘圆溜溜的眼睛,那里面盛着晚霞,盛着御街的人声,盛着他从未见过的、不加掩饰的生气——像团烧得旺旺的灶火,要把他的刻薄话全烤成灰。
你、你懂什么?他后退半步,鞋跟磕在石坎上,小毛孩子...懂什么!
我懂三哥的字甜。念棠歪着脑袋,从怀里掏出块被捂得软乎乎的糖霜山楂,就像这个,甜在心里头。
张公子要是尝尝,说不定就不生气了。
她踮起脚,把糖霜山楂往张公子手里塞。
小姑娘的手太小,够不着,糖纸蹭着他的指尖,像片轻轻的云。
围观的人不知何时围了一圈。
卖油馃子的老汉捋着胡子笑:张公子尝尝呗,小福桃的糖霜,比我炸的油馃子还香。糖葫芦摊主举着串红果晃:我这串送你,吃甜了心,说话也就甜了。
张公子的脸涨得通红。
他猛地甩开念棠的手,糖霜山楂啪地掉在地上,滚进石板缝里。谁要你可怜!他吼了一声,转身就跑,揉皱的诗稿从怀里掉出来,被风掀起半页——上头是改了又改的御街即景,最后一句墨迹未干:哪及苏郎字带春。
念棠望着他跑远的背影,小眉头皱成颗小核桃。
她蹲下身,用帕子轻轻擦着石板缝里的糖霜山楂,声音闷闷的:三哥,他的糖霜...是不是被风吹跑了?
苏云轩蹲下来,替她理了理被揉乱的发绳。
他看见小姑娘眼尾泛着水光,却强撑着没掉眼泪——像极了上个月他因练不好暖字急哭时,念棠蹲在他身边,用糖画哄他慢慢来的模样。
不是被风吹跑的。他轻声说,把小姑娘抱起来,是他自己还没找到。
苏府的灯笼已经亮了。
门廊下,苏砚正披着夹袄等,林氏端着青瓷碗站在他身后,碗里的桂花酒酿圆子腾着热气。
看见两人回来,林氏先急步迎上来:可算回来了,圆子热了三回——
她的话突然顿住。
她看见念棠的帕子攥得皱巴巴,苏云轩的眼神里带着他当年考秀才被同窗嘲笑时的沉郁。
怎么了?苏砚走上前,伸手摸了摸念棠的小脑袋,又看向儿子。
苏云轩把路上的事说了。
他说得很轻,却每一句都像石子投进静潭,在林氏脸上激起涟漪。
她把圆子碗递给念棠,伸手揽住云轩的肩:那书生就是见不得人好。
你且放宽心,咱们苏府的孩子,哪用得着和这种人置气?
阿爹,念棠吸溜着圆子,突然抬起头,张公子的糖霜没了,我们能帮他找吗?
苏砚一怔。
他望着小姑娘沾着桂花蜜的嘴角,想起三年前雪夜里,那个缩在门口的小团子,也是这样用最干净的眼睛看他,说阿爹手手冷。
等他愿意找的时候,我们再帮。他伸手替云轩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眼下最要紧的,是你明日的字。
周大人说皇后要见你,你且把人间烟火再好好练练——
阿爹,我要给三哥研墨!念棠蹭地跳下椅子,圆子碗当啷搁在桌上,我研的墨最香了,刘婶说比她蒸的桂花糕还甜!
夜渐深时,苏云轩的书案上亮起灯。
念棠趴在桌角,小拇指沾着墨汁在纸上画小桃儿,发顶的红绒绳垂下来,扫过人字的最后一笔。
苏砚站在门外,看着窗纸上两个交叠的影子——一个清瘦,一个圆乎乎的,像株新抽的竹和朵开得正好的桃。
他摸了摸腰间的钱袋,里面是今日陈大人塞过来的润笔费。
那钱袋沉得很,可他知道,真正沉的不是银子。
是念棠说的糖霜,是云轩笔下的烟火,是这一屋子,被小福桃裹得甜甜的、化不开的暖。
更漏敲过三更时,念棠趴在桌上睡着了,小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糖霜山楂。
苏云轩替她盖好小毯子,望着窗外的月亮。
月光漫进窗棂,落在他昨夜新写的春字上——那字里的日部,被念棠偷偷添了团橘色,像灶膛里未熄的火。
他伸手摸了摸那团橘色,忽然笑了。明日御街的风,该是暖的吧?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苏念棠就蹬着绣鞋扑进苏云轩的房间。
她怀里抱着个粗布小包,里面裹着三哥最爱的狼毫笔,发顶的红绒绳还沾着枕印,像朵被揉皱的小红花:三哥三哥,灶上蒸了糖三角,刘婶说吃甜的字也甜!
苏云轩正对着窗棂理衣袖,听见动静转身,就见小姑娘仰着沾着芝麻粒的小脸,把布包往他怀里塞。
他接过时触到包底硬邦邦的——是昨晚自己随手搁在案头的糖霜山楂核,被念棠偷偷收进了笔袋里。
小福桃起得比公鸡还早。他笑着刮了刮她鼻尖,袖底却悄悄攥紧了那枚山楂核。
昨夜他翻来覆去练春字,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此刻摸着这枚带着小姑娘体温的核,突然就想起念棠趴在桌角画桃儿的模样——原来他要的暖,从来不是墨色多浓,是字里得有个人间的小甜香。
御街的青石板还凝着晨露,苏云轩刚铺开毛边纸,就听见身后传来刺啦一声。
张公子的月白长衫皱得像团腌菜,眼尾泛着青黑,身后跟着两个同样面色不善的书生,一个抱着砚台,一个攥着卷画轴。
苏公子好雅兴。张公子指甲掐进掌心,昨夜他把自己关在书斋里写了十二幅御街即景,每幅都被他撕成碎片,昨日说你借小女娃博名,你还委屈。
今日咱们就比真章——以烟火为题,写幅字让百姓评评!
围观的人渐渐围拢。
卖油馃子的老汉举着漏勺凑过来:张公子这是要打擂台?糖葫芦摊主把串儿往草靶上一插:好啊,我这串红果当彩头!
苏云轩刚要开口,念棠已经踮着脚拽他衣袖。
她从布包里摸出那枚山楂核,轻轻塞进他掌心:三哥的字里有糖霜,不怕的。
张公子的帮手啪地铺开宣纸,砚台里的墨汁溅在他鞋面上,他却浑不在意,只盯着苏云轩:我先写!
他提笔的手在发抖。
昨夜他对着油灯练到三更,指尖还留着墨渍,此刻却总想起昨日念棠递糖霜时,那双眼像浸在蜜里的黑葡萄。
他咬着牙运笔,烟字的火字旁写得歪扭,火字最后一点几乎戳破纸背——他想写的是市井喧嚣,笔下却全是自己翻来覆去的不甘。
张公子这字...卖花阿婆捻着绢花摇头,像被风刮乱的柳枝。
苏云轩的笔落在纸上时,念棠悄悄退后半步。
她看见三哥的肩背松下来,像春风吹开了紧攥的花苞。
他写烟时,墨色由浓转淡,真像早炊的雾漫过青瓦;写火时,最后一点顿成圆滚滚的糖粒,连纸纹里都渗着甜。
好!庚伯拍着大腿喊,这字看着就暖,像蹲在灶前烤手!辛叔挤到最前头:我家那小娃要是能写这样的字,我天天给他买糖画!
张公子的宣纸哗啦一声被风掀起半角。
他望着自己笔下的烟火——笔画间全是棱角,哪有半分人间气?
再看苏云轩的字,每个转折都像在说慢慢来,像极了昨日念棠蹲在石板缝前擦糖霜的模样。
我输了。他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像破了的箫,苏公子的字...有糖霜。
念棠立刻从怀里掏出块新的糖霜山楂。
这次她没踮脚,而是把糖纸轻轻放在张公子脚边:张公子的糖霜在心里头,只是藏得深。
等你愿意找,就能摸到甜的。
张公子盯着脚边的糖纸,喉结动了动。
他身后的两个书生悄悄扯他衣袖,他却像没察觉,弯腰捡起糖纸时,袖中掉出个小布包——正是昨日被他甩在地上的诗稿,此刻被仔细抚平,用红绳系着。
我...我该走了。他把诗稿揣回怀里,转身时又顿住,苏公子,能教我写暖字么?
苏云轩刚要应,念棠突然拽他的衣摆。
她望着人群后方,那里站着个穿玄色锦袍的中年男子,腰间玉佩坠着明黄色流苏——是昨日陈大人提过的,在宫里当值的李公公。
此刻李公公正眯着眼看苏云轩的字,拇指轻轻摩挲着玉佩,像在算什么。
三哥,念棠凑到他耳边,奶声里带着点不安,那个公公的眼睛...像在看糖霜山楂,可他手里没糖。
苏云轩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正迎上李公公的视线。
对方微微颔首,转身融入人群,只留下一道玄色残影。
该收摊了。苏云轩蹲下来替念棠系歪了的绒绳,手指触到她后颈薄汗,阿爹说今日要请刘婶做糖蒸酥酪,你不是最馋那口?
念棠却没像往常那样蹦跳着应。
她望着李公公消失的方向,小眉头皱成颗小核桃——那公公的眼神,和昨日张公子举着诗稿时的眼神不太一样。
张公子的眼里有刺,这公公的眼里...有潭水,深不见底的潭水。
御街的风掀起她的裙角,送来远处茶楼的说书声:话说那景和帝最喜...哎哎,莫要推搡!
苏云轩收拾笔砚时,指尖又碰到那枚山楂核。
他望着念棠皱巴巴的小眉头,突然想起阿爹昨夜说的话:树高了招风,云轩你要记住,咱们的甜不是用来争的,是用来裹住风的。
可今日这风...怎么带着点凉丝丝的味儿?
两人手牵手往家走时,念棠突然停下。
她蹲在石板缝前,那里落着半片被踩碎的糖纸,在晨光里闪着细金。
她轻轻捡起来,塞进三哥掌心:三哥,糖霜碎了也甜,对不对?
苏云轩望着掌心里的糖纸,突然笑了。
他想起昨夜念棠在春字里添的橘色,想起阿爹说的裹住风,想起李公公消失前那一眼——或许风里藏着雨,但只要他们攥紧彼此的手,这甜总能化了雨,润了土,长出更旺的灶火。
只是...他望着远处渐起的尘烟,喉间突然泛起一丝涩意。
这甜,真的能裹住所有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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