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未散尽时,苏府正厅的榆木桌已被擦得发亮。
苏砚捏着茶盏的手背上青筋微凸,茶盏里的碧螺春早凉透了——昨夜说书人那句裹并蒂莲襁褓的孩子像根刺,扎得他后颈发疼,但此刻更扎心的是西市仓库那场蹊跷的大火。
老苏,我瞧着不对。朋友甲拍得桌案咚咚响,粗布短打袖口还沾着灶灰,上月你刚谈下给州府送冬炭的单子,这仓库就着了?
偏巧守夜的老张头说,起火前闻到股煤油味——谁不知道煤油金贵,寻常百姓家点个灯都得省着用!
朋友乙推了推塌了鼻梁的旧眼镜,指尖无意识地搓着茶盏沿:我今早绕着仓库转了三圈。
后墙根有半截新踩的鞋印,四寸宽,像是官靴。他突然压低声音,昨儿在茶楼听说,陈记米行的陈老二前儿刚去了趟知府衙门...
苏砚的指节叩在桌案上,一下,两下,像在敲自己发紧的太阳穴。
他想起昨夜念棠睡梦里还攥着那枚蜜饯金橘,小拇指勾着林氏的袖口,软乎乎的。
这丫头总说阿爹笑起来像晒过的棉被,可他这张脸,有多久没让她看见阳光了?
阿爹,茶凉了。
细细软软的声音撞进耳膜。
苏砚抬头,正撞进一双葡萄似的眼睛——念棠端着铜壶站在门口,月白棉裙下摆沾着星点灶灰,发间的桃形银簪随着动作晃呀晃。
她踮脚往他茶盏里续水,水珠溅在他手背,凉丝丝的,倒比那杯冷茶暖。
小妹怎么起来了?朋友甲粗着嗓子笑,伸手要揉她发顶,却被她灵活地偏过脑袋。
念棠挨着苏砚坐下,小身板挺得笔直,像棵努力往高长的小桃树:阿娘说,家里有难,要一起扛。
林氏端着蒸糕进来时,正看见这一幕。
女儿的小拳头搁在桌案上,和苏砚的大掌并排,指节都绷得发白。
她心口一软,蒸糕的甜香混着松烟墨的味道漫开:老爷,先垫垫肚子。
苏砚夹起块桂花糕塞进念棠嘴里,看她鼓着腮帮直点头,喉结动了动。
朋友乙递来张纸,是他连夜画的仓库平面图:我琢磨着,要么是同行使绊子,要么......他瞥了眼念棠,把旧案二字咽了回去。
报官。苏砚突然开口。
茶盏底重重磕在木案上,震得念棠的银簪又晃了晃。
他摸出怀里皱巴巴的账本,边角还留着火烧的焦痕:昨儿查了账,仓库损失能赔,但这火起得不干净。
我要官府彻查。
朋友甲一拍大腿:我陪你去!
不用。苏砚起身理了理青布棉袍,目光扫过念棠沾着灶灰的裙角,家里得有人守着。他转向林氏,声音软了些,你带孩子们去后园晒被子,让王妈把偏门闩紧。
林氏应了,却在他要出门时扯住他衣袖。
她指尖冰凉,像昨夜替他拢斗篷时那样:老爷......
我晓得。苏砚反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袖口传过去,旧账新账,一并算。
念棠追着跑到二门,小扫帚在青石板上划出沙沙的响。
她踮脚扯住苏砚的袍角,仰头时睫毛上还沾着晨露:阿爹要早点回来,我给你烤红薯。
苏砚蹲下来,看她鼻尖冻得通红,突然想起三年前那个雪夜——裹在破布里的小团子,攥着他冻僵的手往怀里塞,说阿爹手手冷。
他喉间发紧,亲了亲她发顶:等阿爹回来,要吃三个。
知府衙门的砖地浸着寒气。
苏砚捏着状纸的手在袖中汗湿,堂前明镜高悬的牌匾被风吹得晃了晃,照得他眼晕。
主薄敲了敲惊堂木:苏老爷说仓库纵火?
可有人证?
守夜的老张头能作证,闻到煤油味。苏砚把焦黑的账本推过去,这是进货单,煤油是半月前陈记米行送的。
主薄翻了翻账本,眉峰微挑:陈记?那是周通判的亲家。
苏砚的背挺得更直了。
他想起念棠画在红漆木盒上的小桃子,歪歪扭扭却透着股子倔劲。草民只要公道。他说,若真是陈记......
苏老爷且宽心。主薄合上账本,三日内必有回音。
日头偏西时,苏砚踩着满地碎金往家走。
远远便看见院墙上冒起炊烟,像条软乎乎的云。
他加快脚步,刚转过影壁,就闻见股甜香——是烤红薯的焦香,混着糖霜的甜。
阿爹!
念棠从厨房跑出来,围裙兜着三个烤得流蜜的红薯。
她鼻尖沾着灶灰,发簪不知何时歪到耳后,却笑得像朵开得正好的桃花:阿娘说要等你一起吃,可我怕凉了......
苏砚接过红薯,烫手的温度透过粗布围裙渗进掌心。
他望着厨房门口林氏的身影,望着大哥二哥从马厩出来擦手,望着院角那株老桃树上新结的花苞,突然觉得眼眶发热。
甜吗?念棠仰着脸问,小舌头舔了舔嘴角的糖霜。
苏砚咬了口红薯,滚烫的甜浆漫开。
他望着西沉的日头,把甜字咽了下去——比红薯更甜的,是这满院的烟火气,是裹在糖霜里的小福桃,是他用命也要守住的,家。
暮色漫进苏府青瓦时,堂屋的八仙桌上已摆开四菜一汤。
林氏刚把最后一碟醋溜白菜端上桌,就见念棠踮着脚够墙上的竹筷筒,小身板晃得像株被风吹的桃枝。
小妹当心摔着。二哥苏明远从灶间探出头,手里还攥着擦锅的布,阿娘说今晚要吃你最爱的腌笃鲜,我多煨了半柱香呢。
念棠回头笑,竹筷哗啦撒了半桌。
苏砚弯腰替她拾筷子,指腹碰到她凉丝丝的手背——这丫头为了等他,连火盆边都没凑,棉袜尖还沾着厨房的草屑。
他喉咙发紧,把筷子塞进她掌心时故意捏了捏:手这么凉,明儿让王妈给你织双兔毛手套。
不要兔毛!念棠晃着脑袋,发间歪掉的桃簪终于叮地落进她围裙兜,要阿爹去年买的红绒线,织成小桃子模样!
好好好,小桃子。苏砚被她奶声奶气的小桃子逗得笑出声,这是他今日第一次真正扬起嘴角。
林氏端着砂锅过来,汤里的笋片和咸肉在滚水里翻涌,白雾漫过她眼角的细纹:老爷快坐,汤要凉了。
大哥苏明川从马厩回来,粗布外衣还沾着草屑,却先去净了手才落座。
他夹起块笋尖放进念棠碗里,指节上还留着今早修马厩时的划痕:小妹尝尝,比昨儿的还嫩。
大哥手手疼吗?念棠放下筷子,扒着他手背看,阿娘说擦了金创药就不疼,我明儿给你带蜜饯当糖!
苏明川的耳尖瞬间红了,慌忙抽回手去夹菜:不疼不疼......小妹快吃。
饭桌上的瓷勺碰出细碎的响。
苏砚望着女儿油亮亮的嘴角,望着林氏替他添饭时垂落的鬓发,望着两个儿子为半块咸肉笑闹的模样,突然觉得喉咙发堵。
那桩悬而未决的纵火案像块石头压在胸口,可此刻石缝里却渗出了甜——是念棠把剥好的莲子塞进他碗底,是林氏悄悄往他碟里添的梅干菜,是这满桌热气腾腾的烟火气。
阿爹,这个给你。念棠突然从围裙兜里摸出个纸包,打开是几颗裹着糖霜的金橘,王妈说糖霜能甜到心里,阿爹吃了就不烦了。
苏砚捏起金橘,糖霜簌簌落进他掌纹。
他想起今早跪在知府衙门前的自己,想起主薄似笑非笑说陈记是周通判亲家时的窒息感,可此刻女儿的目光像团小暖炉,把那些阴湿的情绪都烘得发软。
他低头咬了口金橘,甜酸在舌尖炸开,却比上午那杯凉透的茶暖上百倍。
晚饭后,林氏把孩子们打发去后园看月亮,自己则端着茶盏进了正厅。
苏砚正对着摊开的账本出神,烛火在他眼下投出青影。
老爷可是在想陈记的事?林氏把茶盏推过去,我白日里让张妈去西市打听过了,陈记这月往知府衙门送了三车冬炭——比咱们中标的量还多三成。
苏砚的手指在账本上顿住。
那页被火烧焦的进货单上,煤油二字像道伤疤:周通判的亲家...难怪主薄支支吾吾。他突然抬头,目光灼灼,但我查过,陈记的煤油生意本就不干净。
当年老周在盐运司当差时,陈老二替他销过私盐——这事儿张叔的船工能作证。
林氏的手指绞着帕子。
她嫁进苏家三年,头回见苏砚眼里有这样的锐光:老爷是想...借旧案翻陈记的底?
不是我想,是必须。苏砚拍了拍她手背,这把火烧的不只是仓库,是要断苏家的生路。
但若能把陈记和周通判的干系撕开...他顿了顿,声音放软,明日我去会会城南的周掌柜,他当年和老周有过旧怨,说不定肯帮忙。
我晓得。林氏把茶盏往他手边推了推,家里有我。
明儿让明川守前院,明远去码头盯着货船——念棠那丫头,我让王妈带着她在绣楼做针线,不叫她乱跑。
躲在门后的念棠攥紧了衣角。
她听见阿爹说要断苏家的生路时,心口像被小拳头捶了一下;又听见阿娘说家里有我时,眼眶热得发疼。
月光透过窗纸洒在她鞋尖,她望着自己映在地上的小影子,悄悄把手指勾成小桃子的形状——等她再大些,要替阿爹查账本,替阿娘管厨房,要像现在阿爹护着她那样,护着全家人。
深夜的风卷起几片桃叶,敲在书房窗棂上。
苏砚还在整理旧契,烛芯噼啪爆了个花,映得他眉间的川字淡了些。
林氏在灶间腌着明早的酱菜,坛口的红布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翠翠的莴笋。
念棠蜷在被窝里,怀里抱着白天烤红薯时用的粗布围裙,上面还沾着焦香。
她望着窗外的月亮,迷迷糊糊想起阿爹说等天亮要去城北,迷迷糊糊想着要给阿爹装两个糖霜金橘在兜里......
西厢房的烛火一盏盏熄了,只有门廊下的灯笼还晃着暖黄的光。
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桃香——是院角那株老桃树,不知何时已攒了满枝的花苞,正悄悄候着明早的第一缕晨光。
飞卢小说网 b.faloo.com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优质火爆的连载小说尽在飞卢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