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纸刚泛出鱼肚白时，林氏的指尖就在念棠的门框上轻叩了三下。
小丫头裹着绣并蒂莲的锦被翻了个身，睫毛颤了颤，就着漏进窗的微光，看见阿娘提着个靛青布包站在床前。
阿棠醒啦？林氏放轻声音，布包窸窣着落在枕边，昨儿采菊时，寺里师父多给了包东西，说是给小福桃的。她鬓角还沾着晨露，袖角飘来淡淡的艾草香——那是她每日晨起煎药必沾的味道。
念棠揉着眼睛坐起来，布包一打开，檀木香就裹着泛黄的纸页钻了出来。
她歪头看那残卷封皮上东宫药录四个字，忽然想起三日前随苏砚进宫给太后请平安脉时，在御药房瞥见的用药记录。
小手刚掀开第一页，瞳孔就倏地缩成了小珠子。
阿娘你看！她指着一行蝇头小楷，奶声里带着点急，这里写迷魂散要配夜合花、鬼臼根，和...和御药房那本《太医院秘档》里记的无名散方子，就差一味朱砂！小食指在纸页上戳出个小窝，昨儿张尚药说，前太子薨逝前，太医院曾进过三帖安神汤，汤里就有夜合花！
林氏的手按在她发顶，指腹蹭过她软乎乎的发旋：阿棠记得这样清？她眼底浮起层薄雾，当年在东宫当差时，小皇子总爱揪她的药囊带子，说要学她种药草的模样，忽然就和眼前这团软嫩的小福桃叠在了一起。
院角的老黄狗突然汪地叫了一声，惊得念棠怀里的残卷险些滑落。
刘二的声音紧跟着撞进院子：苏姑娘！
苏老爷让小的把新查的底子送来了！
午后的日头正毒，青石板晒得发烫。
刘二抹了把额角的汗，油皮纸包啪地拍在石桌上。那座荒庙看着破，墙根下埋了七块刻暗纹的青砖——他屈指敲了敲纸包，暗卫的人认了，那是东宫暗卫的联络暗号。
更奇的是，前儿夜里有个穿青衫的，在庙后老槐树上系了根红绳。他压低声音，红绳结的是复字，和二十年前太子党起事时用的暗号一模一样。
念棠把佛珠从颈间摘下来，凑到刘二鼻尖前：刘捕头闻闻，是不是和庙殿里的檀香一个味儿？小珠子在她掌心里滚着，每颗都泛着温润的光，空大师说这是前太子亲手盘的，他做太子时，东宫佛堂每日要烧三柱这样的檀香。
刘二凑过去嗅了嗅，猛地直起腰：这味儿！
上个月在城南破的那起劫粮案，贼窝梁上就挂着个熏香球，味儿和这一模一样！他掏出块帕子把佛珠包好，小的这就拿给暗卫的老兄弟认认，保准能顺藤摸瓜！
夕阳把窗棂染成金红色时，林氏推书房门的手顿了顿。
门内飘出苏砚煮茶的香气，是她前日刚晒的野菊。
去北山那日，你在佛前跪了半柱香。苏砚的声音从书案后传来，茶盏轻碰的脆响里带着点哑，我让人查了，那半柱香的时辰，够你和空和尚说半段往事。他放下茶盏，起身时青衫带起一阵风，阿林，当年你说你是江南药农之女，可药农之女，不会在《香疗集》里夹东宫密信。
林氏望着他案头堆着的商契，最上面那份是给北地送药材的单子——那是她上个月提过的，说北地霜重，百姓易得寒症。
原来他早把她随口的话，都刻进商路图里了。
我是空师父的关门弟子。她伸手抚过他眼角的细纹，那是这几年为苏家操持生意熬出来的，二十年前，太子妃临产前，师父受她所托，要护...护一个未出世的孩子周全。她喉结动了动，后来太子薨了，孩子没寻到，师父就让我入了苏家。
苏砚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烫得她眼眶发酸：所以你总盯着念棠的玉佩看？
那玉佩是我捡她那日，她怀里裹着的。他从袖中摸出个小玉牌，和念棠颈间的那方是一对，前儿太后说，这是当年太子妃的陪嫁，刻着宁字的，是给小女儿的。
林氏的指尖重重抖了一下。
窗外的蝉鸣忽然哑了，风卷着几片梧桐叶打在窗纸上，沙沙响得人心慌。
夜色渐浓时，念棠趴在西厢房的窗台上，月光把佛珠的影子拉得老长。
小珠子上还留着阿娘掌心的温度，她歪头数着，数到第七颗时，指腹忽然触到道极浅的刻痕——是个宁字，和太后夸她时，摸的那方玉佩上的字，一模一样。
她把佛珠贴在脸颊上，凉丝丝的。
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这一回，除了天干物燥，还多了句含混的嘟囔：怪了，城南那荒庙的红绳，今儿个又多了两根
念棠望着夜空中忽明忽暗的星子，小拳头慢慢攥紧了佛珠。
风掀起她的绣鞋头，露出袜底林氏新绣的小福桃，正随着她的心跳，一下一下轻轻颤着。
夜色漫过窗棂时，念棠的小拇指还抵着佛珠上那道极浅的宁字。
她盯着窗外被风吹得摇晃的梧桐叶，忽然想起阿爹说过，人在极静时，能听见心的声音。
小丫头蜷起腿，把佛珠贴在眼皮上。
凉意顺着睫毛渗进眼眶，她闭得更紧了些——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去触碰不属于苏家的情绪。
先是一阵钝痛撞进太阳穴，像有人攥着药杵在碾磨什么。
念棠皱起软乎乎的眉头，鼻尖突然泛起苦杏仁的味道，和阿娘煎药时溢出的苦不同，是更浓、更涩的苦。
接着是细碎的说话声，像被揉皱的绢帕，断断续续往耳朵里钻：...殿下，这安神汤喝了能睡个好觉......太子妃还在等您...
最后涌上来的是一团滚烫的温度，比阿爹冬天捂在她手心里的暖炉还烫。
那温度裹着她的指尖，在她脑海里拼出一幅画面：玄衣男子跪在佛前，佛珠在指节间转得飞快，最后重重按在案上，墨迹未干的纸页被压出褶皱，以我之血换一人平安几个字洇开，像绽开的红梅。
念棠呀地轻呼一声，猛地睁开眼。
佛珠啪嗒掉在锦被上，她盯着自己泛红的眼尾，小奶音里带着点发颤的惊：原来...他是自愿服下的。
西厢房的烛火噗地跳了个灯花，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晃得像要融开。
晨雾还没散透时，苏府的铜门环被叩了三声。
正在前院扫落叶的张妈刚直起腰，就见穿灰布僧衣的空和尚立在青石板上。
他手里攥着个油布包，发顶的戒疤在雾里泛着淡青，眼角的皱纹比上月更深了几分，像被雨水泡过的旧纸。
老衲求见苏老爷。他声音哑得像砂纸擦过瓦罐，有急事。
张妈慌忙去通报时，苏砚正蹲在廊下给念棠编竹蜻蜓。
听见通报声，他指尖的竹片咔地断成两截。
林氏从厨房端着热粥过来，瓷碗磕在门框上，溅出的粥水滴在青石板上，很快被晨露浸得没了痕迹。
请师父去花厅。苏砚擦了擦手，青衫下摆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束着的玄色腰带——那是他见重要人物时才系的。
林氏跟在他身后，走得急了些，绣着玉兰花的鞋尖蹭掉块泥，她却浑然不觉。
花厅的紫檀木桌上，空和尚的油布包摊开着。
泛黄的纸页边缘焦黑，像是从火里抢出来的，最上面一行字力透纸背：太子李承煜绝笔。
前日老衲在佛堂抄经，梁上的木楔子突然松了。空和尚的指节抵着纸页，指腹上还沾着未擦净的香灰，掉下来个铁盒，里面除了这封遗书，还有半块虎符——和当年东宫暗卫的虎符纹路一模一样。他抬头时，眼眶红得像浸了血，老衲前日在佛前跪了半柱香，是在求佛祖，该不该把这秘密说出来。
苏砚的拇指摩挲着桌角的暗纹——那是他当年穷得卖书时，用刻刀偷偷刻的安字，取家人平安之意。
此刻这道刻痕硌得他生疼：为何要交给阿棠？
她脖子上的佛珠。空和尚伸手虚点了下，每颗都是前太子亲手磨的。
老衲替太子抄经十年，认得他盘珠子的手法——第七颗的宁字，是他得知太子妃有孕那日刻的，说要等小郡主出生，亲手给她戴在脖子上。
林氏扶着椅背的手突然收紧，指节泛白。
她望着窗外竹影，想起这些年总忍不住摸念棠玉佩的模样——原来不是巧合，是刻在血脉里的牵挂。
午后的日头把廊下的葡萄架晒得发亮。
念棠搬了个绣墩坐在中间，油布包摊在腿上。
苏砚、林氏、大哥二哥三哥还有阿姐围了一圈，连平时总说小福桃要睡午觉的厨娘王婶，都端着汤碗挤在门口。
遗书展开时，墨香混着旧纸的味道扑出来。
念棠的小手指着最后一行，声音轻得像落在花瓣上的蝴蝶：若有一日我亡，愿以我之血换一人平安。
阿娘，当年太子妃临产前，师父要护的那个孩子...是不是我？
林氏的眼泪啪地砸在遗书边缘，洇开个小水洼。
她想起二十年前雪夜，太子妃攥着她的手，指甲几乎掐进肉里：若我难产，无论男女，务必带他远走高飞...就说他是药农的孩子...想起她在苏家的这些年，每次给念棠煎药时，总忍不住多放半钱甘草——和当年给小皇子熬药的方子一模一样。
阿棠...她蹲下来，把念棠搂进怀里。
小丫头的发顶蹭着她下巴，软得像团云，阿娘不是故意瞒你...
阿娘没瞒。念棠仰起脸，用肉乎乎的手背给她擦眼泪，阿娘的药囊里总装着夜合花，和遗书上写的太子爱用的香一样；阿爹的商路图上，北地药材的路线比谁都细，因为阿娘说北地孩子容易冻着——你们早把心事都写在日子里啦。
暮色漫进花厅时，空和尚起身要走。
他把佛珠重新给念棠戴上，指尖在宁字刻痕上轻轻抚过：老衲该回北山了。
跨出门槛时，他忽然停住脚步。
晚风掀起他的僧衣下摆，露出里面缀着金线的暗纹——和念棠玉佩上的纹路如出一辙。
她不是你们的女儿，而是...他转头看了眼厅里围坐的苏家众人，林氏正给念棠擦沾在嘴角的糖霜，苏砚把剥好的橘子瓣挨个塞进孩子们手里，而是被佛光照着长大的小福桃。
话尾被风卷散了一半。
林氏追出来时，只看见空和尚的背影融进暮色里，地上落着片梧桐叶，叶底用朱砂点了颗小桃——和念棠袜底的绣样分毫不差。
月上柳梢头时，苏砚坐在念棠床边。
小丫头已经睡熟了，佛珠在月光下泛着暖光，宁字刻痕里还沾着她睡前吃的芝麻糖渣。
林氏端着参汤进来，碗沿腾起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眼：阿砚，当年太子妃的陪嫁玉佩，我在东宫见过。她摸出自己藏在妆匣最底层的半块玉，和念棠的那方碰在一起，合起来是宁安二字。
苏砚把两块玉握在手心里，温度透过掌心往心口钻。
窗外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这一回，天干物燥后面没了嘟囔，只有清脆的梆子声，一下一下敲在夜色里。
晨光熹微时，张妈端着洗脸水经过正房，听见里面传来细碎的说话声。
她踮脚往窗里瞧，就见苏老爷把念棠举在肩头，林氏给小丫头系好围兜，大哥二哥三哥阿姐挤在旁边，手里捧着新做的糖人、布偶和绣着小福桃的帕子。
只是往日的热闹里，多了层说不出的郑重。
连廊下的老黄狗都安静地趴着，尾巴尖轻轻扫过青石板，像在数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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