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二的清晨,仿佛天地间都还沉浸在除夕守岁后的慵懒余韵中。岳店村褪去了喧嚣,被一层轻薄如纱、湿润冰凉的晨雾温柔地包裹着。这雾气并非浓稠得化不开,而是丝丝缕缕,若有似无,悬浮在低洼的田地、蜿蜒的村道和那些错落有致的农家小院之间,将整个村庄渲染得如同仙境,又似一幅笼罩在迷蒙水汽中的巨大水墨画。视线所及,近处的屋舍轮廓朦胧,只能辨认出青砖黛瓦的模糊线条和高高挑起的飞檐一角。
黄一瓜几乎是在天色刚透出一点微弱的鱼肚白时就醒了。空气带着清冽的寒意钻入鼻腔,混合着昨夜残留的淡淡硝烟气和泥土被霜冻后的特殊芬芳,让他瞬间清醒无比。一股抑制不住的兴奋感在胸腔里鼓胀。他轻手轻脚地爬起来,生怕惊扰了父母清晨难得的酣眠。今天,是一个重要的日子。他要和父母一起,去距离岳店村七里地之外的孙庄,看望他日思夜想的姥姥、舅舅和妗子。这个行程,早已烙印在他年复一年的春节记忆里,成为不可或缺的温暖仪式,如同除夕夜的饺子、初一的鞭炮一样厚重,是他心中最深沉温暖的牵挂,连接着血脉亲情的根。
灶屋里早已亮起了暖黄的灯光,灶膛里燃烧的木柴噼啪作响,散发着松木特有的油脂清香。母亲的身影在弥漫的蒸汽和水雾中忙碌着,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陀螺。巨大的双层蒸笼架在滚水翻腾的大锅上,白色的蒸汽汹涌地喷涌出来,顶得笼盖噗噗作响,整个灶屋都氤氲在浓郁醉人的麦香里。案板另一边,父亲正全神贯注地对付着一条自家精心腌制的腊猪后腿。锋利的刀刃在深红油亮的肉面上平稳地划过,发出规律而厚实的刷刷声。肥瘦相间的腊肉被切成几乎透明的薄片,整齐地码放在青花瓷盘里,像艺术品般层层叠叠,特有的咸香混合着花椒、桂皮熏烤过的复杂气息,霸道地钻进鼻孔,与麦香交织缠绕,勾动着味蕾。黄一瓜深吸一口气,胃里的小馋虫早已蠢蠢欲动。他也没闲着,接过母亲递过来的竹编提篮,里面垫着干净的棉布。他开始一样样往里装东西:沉甸甸的、还带着灶火余温的大馒头两个;分量十足的腊肉片一大盘,特意用油纸包好以防沾油;母亲年前就炒香、磨碎、拌了红糖芝麻的花生核桃粉一罐……每放一样,他都动作轻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仿佛手中捧着的不是寻常年货,而是沉甸甸的心意,是通往姥姥家那份浓烈亲情的信物。
吃过简单的早饭,一家人便顶着清冷的晨风出门了。乡间蜿蜒的小路上,厚厚的积雪还未消融,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在寂静的田野里传出老远。路边的灌木丛和低矮的桃杏树枝条上,挂满了昨夜寒气凝结成的冰棱,长长短短,晶莹剔透,如同无数倒悬的水晶利剑。黄一瓜走在父母中间,脚步轻快,呼吸间吐出白色的哈气。父亲和母亲闲聊着,声音不高却清晰:姥姥的老寒腿今年冬天似乎好了不少;舅舅在城里做工换了个地方,听说工钱涨了些;隔壁孙大爷家新添了个胖孙子……这些零碎的家常话,像温热的溪流,潺潺地流入黄一瓜的耳中,汇入他早已盛满欢喜的心田。他想象着姥姥慈祥的笑容,舅舅宽厚的手掌拍在肩上的感觉,妗子带着嗔怪又疼爱的语气,脚下的步子不由得更快了几分。
孙庄渐渐在视野里清晰起来。孙庄村头人来人往,黄一瓜在母亲的指引下,打着招呼。过了熟悉的水井,拐进一个浅胡同,就看到姥姥家那个熟悉的、围着低矮土坯墙的小院方向,人头攒动,热闹非凡。走近了,只见院墙上贴着崭新的大红洒金春联,饱蘸浓墨的楷体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墨香仿佛还依稀可闻。院子里更是忙碌的景象:早到的小姨和妗子及表姐等在水井边清洗着成堆的青菜、萝卜,水花溅起,笑声朗朗;还有人端着热气腾腾的蒸屉穿梭于厨房和临时搭起的棚子之间;几个半大孩子追逐着一条窜进院子的小狗,惹得鸡群咯咯叫着飞上矮墙……充满了鲜活热辣的生活气息。而在这一切热闹景象的中心,姥姥穿着一身簇新的藏青色棉袄,头上包着洗得发白的头巾,正踮着脚尖,伸长脖颈,向着村口小路急切地张望着。当黄一瓜一家三口的身影终于映入她混浊却依然明亮的眼眸时,那张布满岁月沟壑的脸庞,瞬间如同揉皱的宣纸被舒展开来,绽放出无比灿烂、纯粹的笑容,深深的鱼尾纹和嘴角的笑纹都堆叠起来,像一朵在寒冬里怒放的、温暖的花。
“哎哟,可算把你们盼来了!”姥姥的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和激动,步子颤巍巍却异常急切地迎上来,黄一瓜赶快过去搀扶姥姥。无数个被姥姥搂在怀里、拍着后背、哼着不成调的歌谣哄睡的夜晚;生病时额头上贴着姥姥用艾草汁浸过的温热毛巾;还有冬日里依偎在炕头,听姥姥讲那些古老而神秘的故事……仿佛时光倒流,童年的温暖触手可及。他鼻子一酸,用力回抱住姥姥单薄却温暖的身体,贪婪地呼吸着这魂牵梦绕的气息,“姥姥!我可想您了!”
“一瓜来啦!路上冷吧?快进屋暖和暖和!”舅舅洪亮的声音紧跟着响起,带着庄稼人特有的爽朗。他身材魁梧,浓眉大眼,脸上是常年劳作留下的风吹日晒的痕迹。蒲扇般的大手用力地拍在黄一瓜的肩膀上,震得他身子微微一晃,“好小子!劲儿头见长!个子也蹿得快,眼看就要撵上舅舅咯!快赶上房梁了!”舅舅的笑声像打雷一样响亮。
妗子也笑盈盈地从厨房里擦着手走出来,她比舅舅年轻些,圆脸盘,总是笑眯眯的,围着一条蓝底白花的围裙。“来了就好,来了就好!看这手凉的!”她不由分说地拉过黄一瓜的手,用自己温暖粗糙的手掌使劲搓了搓,然后变戏法似的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把花花绿绿的水果糖,不容拒绝地塞进黄一瓜棉袄的口袋里,还顺手帮他理了理衣领,“快尝尝,你最爱吃的橘子味和荔枝味的,专门给你留的!”
小小的院落,此刻就是一个小小的、沸腾的年味儿宇宙。厨房是绝对的中心战场,浓郁的香气从这里源源不断地弥漫开来,霸道地占据着每个人的嗅觉。铁锅里正咕嘟咕嘟地翻滚着,是大块的、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在浓油赤酱的汤汁里尽情舒展舞蹈,那是妗子的拿手好菜——红烧肉。姜片、八角、桂皮、冰糖在高温下释放出复杂的交响,肉块被煸炒出的油脂在汤汁表面形成一层诱人的油亮光泽,“咕嘟——咕嘟——”的声响如同最动听的节拍,浓郁的肉香混合着酱香、糖香,形成一股强劲的、令人垂涎欲滴的洪流,冲击着每一个路过厨房门口的鼻腔和味蕾。拜完年,黄一瓜就像回到了自己的主场,立刻撸起袖子,熟门熟路地加入了忙碌的行列。他看到水壶空了,立刻拎起大铁壶去厨房灌满开水;看到茶水桌上杯子少了,就赶紧跑去清洗干净添上;哪位叔伯抽着旱烟,他就眼疾手快地递上带着凹坑的宽大烟灰缸;新来的客人刚在长条凳上坐下,他马上端上一杯冒着热气、飘着茶叶梗子的浓茶。他脚步轻快地穿梭在院子里的桌椅板凳和人缝之间,脸上始终挂着腼腆又真诚的微笑,像个训练有素的店小二。每当有客人接过他递过去的茶杯,呷上一口,然后对他笑着点头,说上一句“谢谢啊,小瓜”、“这孩子真懂事”,一股暖洋洋的、带着点成就感的气流就在他心里轻轻涌动,熨帖无比。
趁着帮忙续水的间隙,黄一瓜靠在院墙边微微喘了口气。院子里蒸腾着饭菜的热气和人们喧闹的声浪,阳光透过老枣树光秃秃的枝桠,在他脚边投下斑驳的影子。他掏出手机,选好角度——避开杂乱的柴垛和晾晒的衣物,聚焦在挂着红灯笼的门楣、喧闹的雪仗战场、厨房门口正端着大盆冒热气饺子的妗子、以及堂屋里姥姥被邻居老太太们围着说笑的侧影,快速地拍了几张照片,又录了一小段院子里锣鼓喧天、孩子们追逐嬉闹的视频。指尖在屏幕上飞快地点动着,他编辑了一条信息:“清照,姥姥家这边热闹得快把房顶掀了!雪仗打得飞起,红烧肉香得能勾魂!可惜你不在,要是你也在该多好!”末尾还加了一个调皮眨眼的表情符号。
信息发出没多久,手机就嗡嗡震动了两下。黄一瓜迫不及待地点开,是栗清照的回复。信息下面还附着一张照片。照片里,栗清照穿着一件淡粉色的、领口有一圈雪白绒毛的收腰棉袄,衬得她皮肤愈发白皙。旁边是她的姨家妹妹,一个约莫十三四岁、扎着小辫辫、眼睛又大又亮的小女孩,调皮地依偎在她身旁,对着镜头用力地吐着小舌头,做着一个夸张的鬼脸,那双灵动的大眼睛里充满了狡黠和活泼的灵气,仿佛会说话。黄一瓜看着照片,尤其是栗清照那温柔的笑靥,只觉得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种难以言喻的柔软和甜蜜弥漫开来。他忍不住咧开嘴,对着手机屏幕露出了一个有点傻气的笑容。
笑意还未完全从嘴角绽开,手机屏幕突然亮起,伴随着熟悉的视频通话邀请铃声,“栗清照邀请您视频通话”的字样跳动着。黄一瓜的心猛地一跳,瞬间有点手忙脚乱。他飞快地用袖子擦了擦屏幕,又下意识地用手使劲捋了捋刚刚帮忙时被风吹乱的头发,深吸一口气,才郑重地按下了接听键。
屏幕立刻亮堂起来,栗清照和她那古灵精怪的妹妹占据了画面。背景似乎是她姨家的院子,墙角堆着高高的玉米秸。“嗨!”栗清照的声音带着笑意传来。
“嗨!清照,小悦!”黄一瓜赶忙回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自然。
还没等栗清照再开口,她旁边的妹妹孙小悦那双灵动的大眼睛已经像探照灯一样盯住了屏幕里的黄一瓜,紧接着,一个清脆响亮、带着十足戏谑和兴奋的声音像小钢炮一样发射过来:
“姐夫!姐夫!你可算露面啦!老实交代,什么时候来我们家呀?我可早就准备好啦!一定要好好替我姐把把关!想当我姐夫可没那么容易哦!”孙小悦一边说,一边得意地晃着小脑袋,。
“噗……”黄一瓜刚酝酿好的问候语瞬间被这石破天惊的“姐夫”给噎了回去,一股滚烫的热流“腾”地一下直冲脑门,脸颊和耳朵瞬间烧得通红。他只觉得舌头打了结,嘴巴张了张,却只发出几个无意义的音节:“啊?这…不是…那个…快了快了…等,等过两天有空,一定去,一定去…”他语无伦次,眼神都不知该往哪里瞟,窘迫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小悦!胡说什么呢!”栗清照的脸颊也瞬间飞起两抹红霞,一直红到了耳根,比视频里看到的还要娇艳。她又羞又恼,伸出手轻轻地在妹妹的肩膀上拍打了一下,嗔怪道,“再胡说八道,小心我把你的棒棒糖全没收了!”
可孙小悦显然是个“见过世面”的小大人,丝毫没有被姐姐的“威胁”吓住。她灵活地往旁边一闪,躲开姐姐的手,反而对着屏幕里的黄一瓜扮了个更夸张的鬼脸,笑嘻嘻地继续“加码”:“我可没胡说哦!我这是为姐姐的终身幸福保驾护航!姐夫,你可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好好表现哦!长得帅是加分项,但更重要的是人品过硬!比如,会不会做饭?会不会疼人?过年红包够不够厚?这些都在考察范围内呢!姐,你说对吧?”她说完,还故意用胳膊肘捅了捅身旁又羞又气、哭笑不得的栗清照。
这一番连珠炮似的“考察宣言”和那声理直气壮的“姐夫”,终于让屏幕两端的黄一瓜和栗清照再也绷不住,“噗嗤”一声同时笑了出来。黄一瓜挠着后脑勺,笑得肩膀直抖。栗清照一边笑,一边作势要去捂妹妹的嘴。孙小悦则得意洋洋地在镜头前晃着脑袋,仿佛打了一场漂亮的大胜仗。小小的手机屏幕里,充满了欢快的笑声和青春洋溢的活力。那些距离带来的微澜,那些少年人青涩的悸动和羞涩,都在这毫无隔阂的笑声中悄然融化,拉近了彼此心灵的距离。在这个被爆竹声、炊烟和亲情包裹的特殊春节里,虽然隔着村庄和田地,但通过这方寸大小的屏幕,两颗年轻的心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贴近和温暖。笑声透过听筒清晰地传递着,仿佛对方就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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