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七年，三月十日，深夜。
京师，皇城根下不远处，一座并不起眼的府邸。这里是前工部尚书张凤翔的宅邸。此刻，府内深处的一间密室，早已遣散了所有下人，只点着两盏昏黄的油灯，灯芯偶尔爆出一个噼啪的火花，映照着围坐在八仙桌旁的四张阴沉而焦虑的面孔。
这四人，正是刚刚从那令人窒息的皇极殿侥幸脱身的几位“中枢”官员——致仕不久的张凤翔（齐党）、现任吏部左侍郎沈维炳（东林背景）、礼部右侍郎杨汝成（宣党）、以及户部督饷左侍郎党崇雅（晋党）。
白日里发生的一切，对他们而言，无异于一场惊天巨变。魏藻德，那位经营多年、门生故吏遍布朝野的状元首辅，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定了死罪，牵连三族，人头落地！而那个几乎被遗忘的倔老头李邦华，却一步登天，成了新任首辅，手握大权！更不用说张缙彦、成国公朱纯臣等一众高官显贵被当场下狱……
寒意，顺着脊梁骨往上爬，让这些久历宦海风波的老臣们，也感到了一阵阵发自心底的战栗。今夜的密会，便是他们这些分属不同派系，却都嗅到了危险气息的“同僚”，不得不进行的一次紧急磋商。
“诸位，”资格最老、也是此次密会召集人的张凤翔，端起茶杯，手指却微微颤抖，他呷了一口早已凉透的茶水，试图用平静的语气掩盖内心的不安，“今日之事，想必大家看得都清楚了。魏公（魏藻德）身死，李邦华取而代之……圣上的心思和手段，已非我等往日能揣度。眼下这局面，诸位有何高见？咱们……是该伏低做小，暂避其锋芒，还是……”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吏部左侍郎沈维炳，这位有着东林背景、向来以谨慎著称的官员，立刻警惕地扫视了一眼四周，压低了声音：“张老大人，诸位大人，慎言啊！今时不同往日，今日皇极殿上，陛下连‘无需请旨，就地正法’的话都说出来了！谁知道这京城内外，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咱们？锦衣卫、东厂的番役密探，说不定就在哪个角落听着！我等深夜密会，已是行险，言辞之间，务必小心，切莫落下口实！”
礼部右侍郎杨汝成心有余悸地点头：“沈大人说的是！陛下的心思太难测了！杀了魏公，抓了成国公，却偏偏放过了同为内阁大学士的范景文，还委以工、礼二部重任……这，这到底是何用意？”
“用意？”沈维炳冷哼一声，“还能有什么用意？无非是‘夺权’二字罢了！将我等文官集团手中盘根错节的权力，一点点夺回去，牢牢抓在他自己手里！”
“夺权？”杨汝成还是有些不解，“陛下乃九五之尊，富有四海，言出法随，本就大权在握，何需再多此一举？”
一直沉默的户部侍郎党崇雅，这位来自山西、与钱粮打了半辈子交道的官员，此刻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带着一丝嘲讽：“杨大人此言，未免天真了。陛下是‘现官’，可未必是‘现管’啊！就拿我户部督饷之事来说，一道旨意下来，要调拨粮草，可从国库出银，到采买、押运、分发，哪个环节不经过层层官吏之手？哪个环节没有规矩门道？地方上的税赋收缴，难道真是户部一道公文就能畅通无阻？下面的知府、知县，哪个背后没有靠山？哪个敢不看上官和同年同乡的脸色？”
他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陛下要的，不是那高高在上的名义，而是能真正掌控钱袋子、官帽子、兵符子的实权！以前那套君臣共治、相互制衡的潜规则，他不想玩了！他这是要……掀桌子！”
张凤翔脸色凝重：“党大人所言，不无道理。陛下今日又是逼捐，又是借款，雷霆手段拿下王正治和魏公，恐怕……筹饷只是其一，收拢人心、清除异己才是其二，更深层的目的，恐怕是……”
党崇雅接口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恐怕是……借此为由，寻个‘欺君罔上’、‘贪腐害民’的罪名，对我等……全面抄家？！”
“抄家？！”
这两个字如同魔咒，瞬间让密室内的气氛降到了冰点！四位高官显宦，脸色同时变得惨白！他们不怕丢官，官位没了可以再钻营，或者告老还乡也能做个富家翁。但抄家？！那是将他们几代人，甚至几辈子贪墨、搜刮、经营所得的万贯家财、千顷良田一扫而空！那是真正的身败名裂，甚至可能祸及子孙！这比杀了他们还要可怕！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油灯的火苗无声地跳跃着，映照着四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
“不能坐以待毙！”最终，还是张凤翔打破了沉默，眼中闪过一丝老辣的狠色，“陛下不仁，休怪我等不义！事已至此，必须早做打算！”
他压低声音，开始布置对策：
“其一，若真有那么一天，陛下要拿我等开刀，指控贪腐，我等也不能引颈就戮！当立刻联络相熟的御史言官，先发制人，搜集证据，反戈一击！弹劾谁？就弹劾那些皇亲国戚、世袭罔贵！比如那成国公，还有其他几个公侯伯爵，哪个家里不是金山银山？他们的钱难道就干净？！”
“至于证据……”张凤翔眼中闪过一丝阴鸷，“东厂的王之心不是刚被陛下敲打过吗？此人贪婪无比，又急于立功自保。派人去接触一下，许以重利，未必不能从他那里‘买’到一些能置那些勋贵于死地的‘罪证’！”
“其二，眼下最要紧的，是稳住阵脚，切不可再触怒陛下。明日起，我等在朝堂之上，务必谨言慎行，对新首辅李邦华也要毕恭毕敬，陛下让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绝不推诿，不留任何把柄！先让他找不到发作的理由！”
“其三，也是重中之重！”张凤翔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立刻动手，将家中财物分批转移！金银珠宝、古玩字画，能变现的尽快通过钱庄票号转走；不好变现的田契、房契、商铺契约，立刻转到信得过的族人、门生、或是原籍同乡名下代管！城外的庄园、城里的当铺，都可以利用起来！务必做得隐秘！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方能保全几分元气！”
党崇雅立刻补充道：“还有，京师各处关节，必须立刻打点！锦衣卫管事的百户、千户，五城兵马司负责巡查的营官，乃至东厂的大小番役，哪个不是见钱眼开的主？该花的‘买路钱’绝不能省！多送银子，让他们日后若真有风吹草动，能提前给咱们漏个信儿，或是到时候搜查时手下留情，关键时刻，或许就能救一条命！”
“此计可行！”
“就这么办！”
四位分属不同党派的高官，在共同的恐惧和利益面前，迅速达成了一致。他们依然迷信着过去那套行之有效的官场“潜规则”——用攻讦转移视线，用阳奉阴违敷衍塞责，用金钱贿赂打通关节，用暗度陈仓保全财富。
他们以为，只要做得足够隐秘，足够巧妙，就能像过去无数次一样，化解危机，甚至反败为胜。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他们自以为隐秘的这场寒夜密谋，或许早已落入了某些人的监听之中。更不知道，他们所面对的，是一位来自后世、熟悉他们所有套路、并且决心要将这腐朽体系连根拔起的“新君”。
暗流汹涌的京师，一场围绕着皇权、官僚、利益与王朝命运的生死较量，才刚刚拉开血腥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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