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敲打着养老院走廊的玻璃窗,发出一种规律的、几乎令人安心的声响。俞明远站在母亲房门外,手里攥着一叠刚复印好的父亲日记页,纸的边缘被他紧张的手指揉出了褶皱。一周前那个在书房里的脆弱母亲仿佛只是个幻觉——自从真相揭露后,母亲又恢复了那种熟悉的疏离,电话里的声音再次变得简短而生硬。
他深吸一口气,敲门。
进来。母亲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比平时虚弱。
推开门,俞明远愣住了。母亲坐在窗边的轮椅上——他上周来探望时她还能自如行走。她的头发完全白了,松散地扎在脑后,身上披着一件他从未见过的淡紫色开衫,看起来陌生又柔软。
你的腿...?他站在门口,不知如何继续。
母亲摆摆手:坐骨神经痛,老毛病了。医生说暂时用轮椅减轻压力。她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纸上,你带了什么?
俞明远走近,将复印的日记页递给她:我想您应该看看完整的日记。尤其是...最后几页。
母亲的手在接过纸张时微微颤抖。她没有立即阅读,而是将它们放在膝上,轻轻抚平。你父亲...一直有写日记的习惯。结婚前我就知道。她的声音出奇地平静,最初我以为那只是记录日常,后来才发现他在记录自己的...崩溃。
阳光透过雨云照进房间,在母亲银白的头发上投下一圈光晕。俞明远注意到她床头柜上摆着一张照片——是他们三人的全家福,父亲的部分没有被剪掉。这是十五年来他第一次看到完整的家庭照片。
那天之后,母亲突然说,眼睛依然盯着膝上的纸,我回书房找过那本日记。但已经不见了。我以为自己记错了地方...没想到是被你父亲藏在了阁楼。
俞明远在母亲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您看过这些内容吗?
母亲摇头,终于拾起第一页开始阅读。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随着阅读的深入,她的肩膀渐渐佝偻,仿佛承受着无形的重量。当读到父亲最后一篇日记时,一滴泪水落在纸上,晕开了finally这个未完成的单词。
他打电话给我的那天...母亲的声音支离破碎,他说新药让他感觉更糟,说脑子里有声音让他结束一切。我以为又是那种...那种寻求关注的表现。我告诉他别那么自私,想想家庭...她哽住了,手指紧紧攥住纸张边缘,十二小时后,他
俞明远感到喉咙发紧。他从未听过母亲如此详细地描述那天的事。在他的记忆中,父亲的自杀从来都是一个禁忌话题,一个被简化为他抛弃了我们的简单叙事。
您撕掉了那些页,因为...他轻声引导。
因为我无法面对自己的话可能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母亲突然提高了声音,随即又像是耗尽了力气,颓然靠回轮椅,十五年来,我告诉自己是他太脆弱,是他选择了逃避...因为承认我可能促成了他的死亡太...太...
她说不下去了,将脸埋进颤抖的双手中。俞明远第一次看到母亲如此彻底地崩溃。这个曾经用严厉和苛责筑起高墙的女人,此刻脆弱得像个迷路的孩子。他跪在她面前,犹豫地握住她的手——那双曾经打过他耳光的手,现在枯瘦如柴,布满老年斑。
那不是您的错,妈。他说,惊讶于自己话语中的确信,就像您说的,是疾病杀死了他,不是您的一句话。
母亲抬起泪眼看他:你怎么能这么...宽容?我对你说了那么多残忍的话...
因为我终于明白了。俞明远轻声说,您对我严厉,是因为您在我身上看到了父亲的影子。您害怕历史重演,所以您想用批评和否定把我塑造成一个坚强的人。
母亲震惊地看着他,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自己的儿子: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
聪明?俞明远尝试微笑,大概是从我遇到一个懂心理学的咖啡师开始。
母亲破涕为笑,随即表情又黯淡下来:医生说我有早期阿尔茨海默症状。她指了指床头柜上的药盒,记忆会慢慢消失...在完全忘记之前,有些事我必须告诉你。
俞明远感到一阵寒意爬上脊背。阿尔茨海默病。这个名词如此沉重,以至于他一时无法将它和眼前这个依然敏锐的母亲联系起来。
首先,母亲继续说,声音变得坚定,你父亲爱你胜过一切。他最后的担忧就是他的死会伤害你。她指向那叠纸,他写下来了,白纸黑字。
我知道。俞明远点头。
其次,母亲深吸一口气,我对你的苛责从来不是因为你不优秀。恰恰相反——你太像他了,聪明、敏感、富有创造力...而这些品质在现实世界中往往带来痛苦。我想磨平你的棱角,以为这样能保护你。
俞明远感到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多年来,他一直以为母亲看不起他,认为他是个失败的作家,一个没用的儿子。而现在,她的话颠覆了这一切。
最后,母亲的声音变得柔和,我想看看你写的关于你父亲的东西。如果你愿意分享的话。
阳光突然变得强烈,穿透云层照亮了整个房间。俞明远眨了眨湿润的眼睛:您...想读我写的东西?
我剪掉了所有照片里的他,母亲轻声说,但我从未真正将他从心里抹去。也许...是时候重新拼凑那个完整的记忆了。
俞明远从包里拿出笔记本电脑,打开他最近开始写的关于父亲的回忆录。标题很简单:《分号之后》。
这个名字有什么含义?母亲好奇地问。
俞明远卷起袖子,露出手腕上那个与程暖相似的纹身:代表故事还未结束。
他开始朗读第一章,声音起初有些颤抖,但渐渐变得坚定。当他读到关于发现父亲日记的部分时,母亲突然打断了他。
等等,她转动轮椅来到一个老旧的书柜前,从抽屉里取出一个褪色的蓝绒布盒子,我想你应该拥有这个。
盒子里是一支黑色钢笔,金笔尖已经氧化发暗,笔身上刻着L.C.1985——父亲名字的缩写和结婚年份。
你父亲用这支笔写了他所有的日记,母亲将钢笔递给俞明远,也许现在该由你来继续这个传统了。
俞明远接过钢笔,感受它在手中的重量。这支笔曾经记录下父亲最黑暗的时刻,现在将记录他的救赎。这个象征意义让他喉头发紧。
谢谢您,妈。他轻声说。
母亲摇摇头:不,是我该谢谢你...为了理解,为了原谅。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他们一起翻阅老相册,母亲指着一张张被剪得支离破碎的照片,回忆着被剪掉的部分——父亲站在哪里,穿着什么,当时发生了什么。俞明远用手机拍下这些照片,计划后期用修图软件将它们复原。
当护工进来提醒晚餐时间到了时,俞明远惊讶地发现窗外已经暮色四合。他帮母亲整理好相册,准备告辞。
下周二医生约诊,母亲突然说,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如果你有空的话...
我会陪您去。俞明远毫不犹豫地回答。这个简单的承诺似乎让母亲肩头的重担轻了一些。
离开养老院时,雨已经停了。俞明远站在停车场,深深吸了一口雨后清新的空气。手机震动起来,是程暖发来的信息:怎么样?
他回复:比想象中好。她确诊了早期阿尔茨海默病,但...我们终于开始真正交谈了。
程暖的回复很快到来:记忆会消失,但治愈的痕迹会留下。分号之后的故事,记得吗?
俞明远微笑着将手机放回口袋,手指碰到了那支父亲的老钢笔。他想起笔记本上那个未完成的finally,突然明白了——救赎不是忘记过去,而是与过去和解;不是抹去伤痕,而是理解伤痕的由来。
开车回家的路上,他决定绕道去父亲长眠的墓园。天色已晚,墓园大门锁着,但他并不需要进去。只是靠近这个地方,知道父亲最终安息于此,就足够了。
我终于开始理解你了,爸爸。他对着暮色中的墓园轻声说,我会照顾好妈妈...也会照顾好自己。这一次,故事会有不同的结局。
回到家,俞明远坐在书桌前,打开台灯,用父亲的钢笔在新笔记本上写下今天的日期。笔尖在纸上流畅地滑动,仿佛有某种无形的力量引导着他的手。
亲爱的爸爸,他写道,今天我和妈妈重新谈起了你...
窗外,一轮新月升起,温柔地注视着这个正在学习如何治愈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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