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在冬至前夜悄然降临维也纳。
俞明远站在圣安娜养老院的音乐厅后台，透过菱形窗格望着外面飘落的雪花。老人们正被护工陆续搀扶进场，木质长椅渐渐坐满。他下意识摸了摸西装内袋——那里装着父亲未完成交响乐的改编钢琴谱，今天将首次公开演奏。
紧张？程暖从身后环住他的腰，下巴搁在他肩上。她今天盘起了头发，露出纤细的脖颈，身上散发着淡淡的茉莉花香。
俞明远点点头，感受着胃部那种熟悉的紧缩感：从没想过会以这种方式合作...和父亲。
程暖转到他面前，整理着他的领结：他会为你骄傲的。想想看，自己的音乐在异国他乡，由儿子演奏，帮助素不相识的人...她的手指温暖而坚定，这比任何纪念碑都更有意义。
前厅传来施耐德博士不满的声调：...仍然认为这种文化混合不够专业！《茉莉花》就应该用中文演唱！
程暖叹了口气。过去两周，她的导师一直反对将《茉莉花》改编成多语言版本在冬至音乐会上表演，认为这会稀释文化纯粹性。直到格特鲁德老太太用中文完整唱出整首歌，才勉强同意尝试。
该开始了。程暖吻了吻俞明远的脸颊，记住，无论发生什么，音乐本身才是最重要的。
音乐厅比想象中更温馨。古老的枝形吊灯投下柔和的光，每位老人膝上都放着节目单——上面印着《茉莉花》的歌词，有中文、德文、波兰文和塞尔维亚文四种版本。壁炉里的柴火噼啪作响，空气中弥漫着热红酒和肉桂的香气。
俞明远坐在角落的三角钢琴前，看着程暖走到中央向大家问好。她今天格外美丽，烛光在她眼中跳动，像两颗小小的星辰。
今天是一年中最长的夜，她用流利的德语说，在东方，冬至象征着阴气最盛但阳气初生的转折点。我们聚集在此，用音乐点亮黑暗，迎接光明的回归。
她向俞明远点头示意。第一个音符从他指尖流淌而出——父亲交响乐的开篇乐章，他改编成了钢琴独奏版。原稿上标记着如初雪般轻柔，而此刻，窗外的雪正静静飘落，仿佛与音乐呼应。
起初俞明远的手指有些僵硬，但很快，一种奇异的感觉笼罩了他——仿佛有另一双手覆在他的手上，引导着他。那不是程暖的手，更大、更骨感，带着常年弹琴留下的茧。他几乎能闻到那股熟悉的烟草与墨水混合的气息。
爸爸...？他在心中轻唤，不敢抬头，生怕打破这魔法般的时刻。
音乐进行到中段，父亲原稿中未完成的部分，俞明远加入了《茉莉花》的主题变奏。就在这时，他余光瞥见观众席最后一排的阴影里，坐着两个模糊的身影——男人高瘦，微微驼背；女人坐姿端庄，头发挽起。他们随着音乐轻轻摇摆，像年轻时参加音乐会那样。
俞明远的手指几乎在琴键上停滞。那是父母！年轻时的样子，就像他从老照片上认识的那样。父亲穿着那件熟悉的棕色西装，母亲一袭淡蓝色连衣裙。他们的面容看不真切，但存在感如此真实，连周围的空气都微微扭曲。
继续弹。程暖不知何时站到他身旁，低声提醒，不要停。
他机械地继续演奏，眼睛却无法从那个角落移开。当音乐进入高潮——他改编的《茉莉花》与父亲交响乐主题融合的部分——母亲突然转过头，对他微笑。那笑容如此生动，眼角的细纹都清晰可见。然后，如同被风吹散的烟雾，两人的身影在副歌响起的瞬间渐渐淡去，只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茉莉花香。
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中，大厅陷入短暂的寂静，随即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几位老人甚至站了起来，包括之前一直板着脸的施耐德博士。俞明远恍惚地鞠躬，眼睛仍盯着那个空荡荡的角落。
你看到了吗？他低声问回到钢琴旁的程暖。
她只是神秘地微笑：接下来是合唱环节。准备好了吗？
程暖站在老人们面前，像指挥家一样抬起手臂：今天我们尝试用不同语言合唱《茉莉花》。不必拘泥于歌词，感受旋律就好。
钢琴前奏响起，老人们开始用各自选择的语言跟唱。德语的严谨，波兰语的浑厚，塞尔维亚语的绵长，与少数几位亚洲老人标准的中文发音交织在一起，形成奇妙的和声。格特鲁德老太太坐在第一排，闭着眼睛，用清晰的中文唱着：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
就在这时，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观众席后排那个本应空着的角落，突然传来一个男声的哼唱——是父亲的声音！俞明远曾在老磁带中听过一次，永远不会认错。紧接着，一个女声加入，温柔而准确，是母亲在唱！
俞明远猛地转头，却只看到空座位。但歌声确实存在，不仅他听到了——程暖的指挥手势顿了一下，格特鲁德老太太睁开眼睛望向那个方向，施耐德博士困惑地推了推眼镜。
合唱继续进行，那两道幽灵般的声音始终与其他老人和谐共鸣。当唱到芬芳美丽满枝桠时，一阵突如其来的风穿过紧闭的窗户，吹灭了舞台两侧的蜡烛，却让壁炉的火光更旺。在那一明一暗的闪烁中，俞明远再次看到了他们——父母并肩而立，父亲的手搭在母亲肩上，两人嘴唇翕动，眼中含泪。
音乐结束时，所有老人都自发地手拉着手，包括最初反对的施耐德博士。有人低声啜泣，有人微笑，格特鲁德老太太则一直望着那个空角落，用德语喃喃道：他们真美...
演出后的茶歇，俞明远独自走到那个神秘角落。座位上什么也没有，但当他俯身时，在地板缝隙中发现了一样东西——一片干枯的茉莉花瓣，像是从某本书中掉落的。他小心地拾起它，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交给他的那把钥匙，上面刻着当你准备好时。
他们来了，是不是？程暖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手里端着两杯热红酒，我就知道冬至夜会有奇迹。
俞明远将花瓣放入胸前的口袋，紧贴心脏的位置：你不觉得我疯了？
在音乐治疗中，我们称之为超觉体验。程暖抿了一口酒，当某些音乐触达灵魂最深处时，时空的界限会变得模糊。特别是冬至这种特殊节点，古老的欧洲传统认为这是生死两界最接近的时刻。
回程的电车上，俞明远取出父亲乐谱的复印件，突然发现末页多了一行之前从未见过的铅笔字：给小远，当你足够坚强时。——L.C.1989
字迹毫无疑问是父亲的，与银行保险箱那封信相同。但这份复印件他已经看了无数遍，从未有过这行字。它就像今晚的幻影一样，神秘地出现，只为传递一个信息。
程暖靠在他肩上睡着了，睫毛在月光下投下细小的阴影。俞明远望着窗外飞逝的雪景，想起父亲信中那句话：你会成为一个用文字治愈人心的作家。也许父亲早就预见了这一切——他的书，他的音乐，他在维也纳的夜晚，甚至这场超自然的音乐会。
电车到站时，程暖迷迷糊糊地醒来：到家了？
嗯，到家了。俞明远帮她拢了拢围巾，突然问道，你说...他们还会再来吗？
程暖望向繁星点点的夜空：只要音乐继续，他们就在。
公寓的阳台上，那株茉莉花在寒冬中依然挺立，深绿的叶片上落着细小的雪粒，像撒了一层糖霜。俞明远轻轻碰了碰它，然后走进屋内，坐在钢琴前。无需乐谱，他再次弹起《茉莉花》，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确信——有些联系从未断绝，有些爱超越生死。
程暖在沙发上蜷缩着睡着了，嘴角带着微笑。俞明远继续弹奏，仿佛看到父母站在阳台上，透过玻璃门注视着他，随着音乐轻轻摇摆。这一次，他没有惊讶，没有怀疑，只是让音符流淌，像一条连接过去与现在的河流。
当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温暖的空气中，他仿佛听到父亲的声音在耳边轻语：继续向前，儿子。我们为你骄傲。
窗外，冬至的雪静静落下，覆盖了整个维也纳，纯净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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