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也纳的春天来得突然。前一天还光秃秃的树枝,一夜之间冒出嫩绿的新芽。俞明远站在他们公寓的小阳台上,手指轻触茉莉花幼苗的叶片——那是程暖从国内带来的种子,种在父亲留下的那个蓝白瓷花盆里。
又长高了一点。他在笔记本上记录,这是母亲去世后的第三十七天,也是茉莉花破土而出的第十二天。笔记本的扉页上贴着一张照片:父母年轻时的合影,站在南京大学的梧桐树下,笑得那么灿烂,仿佛所有的痛苦都还未曾降临。
厨房里飘来咖啡香,程暖哼着《茉莉花》的调子准备早餐。自从来到维也纳全职学习音乐治疗,她似乎找到了最适合自己的节奏——每天早晨六点起床,冥想,然后煮一壶浓郁的奥地利咖啡。俞明远则保持着夜猫子习惯,常常写作到凌晨,然后睡到日上三竿。这种差异本可能引发摩擦,却意外地形成了一种互补的和谐。
你的咖啡。程暖推开阳台门,递给他一个冒着热气的杯子,今天有什么计划?
俞明远接过咖啡,在她额头上轻吻一下:继续写《分号之后》的第三章。你呢?
实习评估。程暖的眼睛亮起来,导师同意我将《雨巷》纳入老年痴呆症音乐疗法的试验组。已经有三位患者对这首歌有反应了。
这个好消息让俞明远胸口发暖。父亲创作的歌曲,穿越时空,正在异国的疗养院里帮助陌生人——还有什么比这更能证明艺术的力量?
早餐后,程暖匆匆赶往学校,留下俞明远面对空白的文档。他打开名为《分号之后》的新书文件夹,浏览昨天写的内容——不再像前作那样聚焦创伤本身,而是探索疗愈的过程:音乐如何唤醒沉睡的记忆,文字如何重构破碎的过往,爱如何在最不可能的地方生根发芽。
他翻出父亲未发表的诗集复印件,找到一首短诗《种子》:
埋在黑暗中的承诺,
等待雨水与光明的吻。
总有一天,
它会开口讲述土壤的故事。
这首诗从未发表过,写于父亲结婚前一年。俞明远将它打在新文档的顶端,作为第三章的题记。然后他开始写作,关于如何从家族痛苦的土壤中培育出某种新的东西——不是遗忘,而是转化;不是终结,而是延续。
写到中午时,他的手机震动起来。是林悦的信息:《未完成的夏天》入选本季度最有影响力图书榜单!考虑做个简短的视频感言吗?读者很想听听创作背后的故事。
俞明远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两个月前,这个请求会让他焦虑不已——将自己的私人伤痛表演给公众看。但现在,他有了不同的理解:分享故事不是暴露脆弱,而是建立连接;不是索取同情,而是提供共鸣。
可以。他回复道,但请允许我侧重创作过程而非个人经历。
林悦立刻发来一个笑脸:当然!你才是作家,记得吗?
下午,俞明远步行去附近的多瑙河畔散步,这是他在写作瓶颈时常做的事。维也纳的老城区有种timeless的魅力——巴洛克建筑与现代电车,街头音乐家演奏的莫扎特与游客手机里的流行乐。在这座音乐之都,过去与现在永远和谐共存,就像他书中试图表达的。
一个街头艺人正在演奏勃拉姆斯的《摇篮曲》,面前放着的帽子里有几枚硬币。俞明远驻足聆听,突然想起父亲信中的话:你会成为一个用文字治愈人心的作家。他往帽子里放了五欧元,然后坐在长椅上,掏出随身携带的小笔记本,记下这个瞬间的感受——关于艺术如何成为跨越时空的摇篮曲,安慰着创作者未曾谋面的陌生人。
回到家时,程暖已经回来了,正在厨房切菜,金色的夕阳透过窗户给她镀上一层柔光。她兴奋地讲述着今天的突破:一位九十岁的二战幸存者在听到《战壕里的茉莉花》后,突然开始讲述自己1945年在防空洞里种植郁金香的往事。
你想象不到,明远!程暖挥舞着菜刀,他说那株郁金香是他和战友们唯一的希望象征,就像你祖父诗中的茉莉花!这种跨文化、跨时代的共鸣...这正是音乐治疗最神奇的地方!
俞明远从背后抱住她,下巴搁在她肩上:所以你导师满意吗?
不止满意。程暖转身,脸上带着胜利的红晕,她建议我将这个案例研究发展成硕士论文!用你家三代人的音乐探索创伤的代际传递与艺术疗愈的可能性。
晚餐是他们合作的自创菜——维也纳炸牛排配上中式酱汁,象征两人文化的交融。饭后,程暖弹钢琴,俞明远弹吉他,一起排练《雨巷》的新编曲版本,准备下个月在学校的跨学科研讨会上表演。
这里,因为巷口有你的身影这句,我们试试转调?程暖在钢琴上演示了一个升半音的处理,声音立刻明亮起来,像黑暗中突然出现的光。
俞明远点头附和,同时拨动吉他弦配合她。这种创作上的默契,来得比他们预想的还要自然。有时他会想,如果父亲和母亲有机会这样合作,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结局?但很快又制止这种无用的假设。过去无法改变,但可以从现在开始创造不同的未来。
夜深时,俞明远独自坐在阳台上,看着月光下的茉莉花幼苗。维也纳的夜空没有家乡那么多星星,但月亮同样明亮。他想起了母亲临终前的眼神,那种超越疾病的清明;想起了父亲信中那句不是你的错如何卸下了他背负二十年的重担。
手机相册里,他翻出一张照片——五岁生日时,父亲教他弹钢琴,母亲在一旁微笑。那是罕见的快乐瞬间,被偶然捕捉下来。他将照片设为锁屏,取代之前那张忧郁的父亲独照。
第二天清晨,程暖发现俞明远已经起床,正在阳台上给茉莉花浇水,身边放着热气腾腾的两杯咖啡。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她打趣道,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俞明远微笑着递给她一杯咖啡:做了一个梦。父亲在弹一首我从没听过的曲子,旋律很美。醒来就想把它记下来。他指了指摊开的乐谱本,上面是潦草的音符和歌词片段。
程暖浏览着那些音符,轻声哼唱起来,然后突然停下:这太神奇了...这段旋律结构和你父亲的其他作品一脉相承,但更加...平和。几乎像是
像是他终于找到了平静。俞明远接上她的话,两人相视一笑,都明白这背后的意义。
早饭后,程暖去学校前,在门口犹豫了一下:今晚我可能晚点回来,导师安排了与心理学系的联合研讨会...你不用等我吃饭。
去吧,学者。俞明远吻了吻她的额头,我正好写完那个视频感言。
关上门后,俞明远面对电脑摄像头,没有准备讲稿,只是真诚地分享:...写作《未完成的夏天》时,我以为自己在讲述一个关于创伤和失去的故事。但读者的反馈让我明白,它其实是一个关于如何与过去和解、如何在伤痛中找到意义的指南针...
录制完成后,他惊讶地发现自己没有流泪,反而感到一种平静的满足。检查邮件时,发现一封来自国内养老院的信件——李姐写的,告知他母亲生前参与的音乐治疗研究已经写成论文发表,附上了期刊链接。
苏梅女士最后几个月的清醒时刻,论文结论部分写道,证明了个人化音乐干预对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的显著效果。特别是那些与深层情感记忆相连的旋律,能够短暂但有效地重建神经通路...
俞明远将论文打印出来,放在父亲的诗集旁边。在这个小小的公寓里,父母以某种方式继续存在着——通过音乐,通过文字,通过他和程暖每天的生活。
傍晚时分,他收到程暖的信息:紧急!导师邀请你明天来中心,有位波兰裔二战老兵听了《战壕里的茉莉花》后想见作者!他说战壕里确实有过茉莉花!
俞明远的手指微微发抖。又是这种神奇的连接,跨越国界和世代。他回复:我会准备好吉他。
那天晚上,程暖回来时已近午夜,发现俞明远在沙发上睡着了,怀里抱着吉他,茶几上散落着乐谱和父亲的诗集。她轻手轻脚地收拾好一切,给他盖上毯子,然后注意到阳台上的茉莉花——在月光下,它似乎又长高了一些,嫩绿的叶子骄傲地舒展着。
第二天早晨,俞明远醒来时,发现程暖已经准备好了早餐,阳台上那株茉莉花的旁边多了一个小相框,里面是他们三人在养老院中秋表演后的合影:母亲坐在轮椅上微笑,程暖站在一旁,而他抱着吉他,三人看起来像是一个完整的家。
早安,作家先生。程暖从厨房探出头,今天是个大日子,记得吗?
俞明远走到阳台上,深吸一口清晨的空气。维也纳的天空湛蓝,远处教堂的钟声悠扬。茉莉花的叶片上挂着晶莹的露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轻轻碰了碰那片嫩叶,仿佛在问候一个老朋友。
回到屋内,他看向还在厨房忙碌的程暖,又看看阳台上茁壮成长的茉莉花,突然明白了:这就是幸福的形状——不是没有阴影,而是在阳光下与阴影和平共处;不是忘记过去,而是带着它继续前行。
准备好了吗?程暖拿着车钥匙问,去见那位波兰老先生?
俞明远拿起吉他,最后看了一眼阳台上沐浴在晨光中的茉莉花:走吧。我们的故事还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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