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道里的声控灯在唐助理被拖走后彻底熄灭了，民宿走廊陷入一片昏黄。
苏小棠松开攥得发白的钥匙，金属齿痕在掌心烙出红印。
陆明川的手掌覆上来时，她才惊觉自己的指尖凉得像浸过冰水。
先对分镜。他抽走她手里的钥匙，转身将剧本往她面前推了推，钢笔尖在雨戏分镜图上轻点，伞骨角度35度，雨水流成线的镜头要拍三次——你上次采风说看见老阿婆在檐下躲雨，伞沿滴水的样子像串水晶帘，记不记得？
苏小棠低头，采风本里那截干桂花正散着若有若无的甜香。
她翻开夹着的速写页，铅笔线条还留着那日的温度：青石板路上水洼里的碎月亮，老阿婆蓝布衫袖口的补丁，伞骨上串成线的雨珠。记得。她指尖抚过画纸，那天雨丝打在伞面上的声音，像有人在敲搪瓷缸。
陆明川的钢笔停住，抬眼时镜片后的目光软了些：所以这个镜头要录环境音。他抽出张便签纸，我让老张联系了民俗博物馆，他们有民国时期的油布伞，明天早上送过来。
叩叩叩。
敲门声惊得苏小棠笔尖一抖，在分镜图上划出道浅痕。
陆明川已经起身，手自然搭在她椅背上。
门开的瞬间，周导抱着一摞剧本站在门口，西装领口皱巴巴的，镜片上还沾着雨星子。
周导？苏小棠赶紧站起来，这么晚...
睡不着。周导把剧本往桌上一放，最上面那本封皮磨得起了毛边，是《桂香街》的初版手稿，下午看你们在祠堂对戏，小苏演那个给邻居送桂花糕的小媳妇——他喉结动了动，我闺女七岁那年，她妈也这么给我装过一饭盒桂花糕。
陆明川拉过椅子：坐。
周导没坐，反而弯腰翻起桌上的分镜图，指节敲了敲雨戏那页：伞要斜35度。他抬头时眼尾细纹里浸着笑，我让人去河边踩过点了，后天雨棚搭在老柳树下，树影能给伞面添层斑驳。
苏小棠的喉咙突然发紧。
她想起刚进组时，周导总抱着胳膊站在监视器后，说小镇姑娘懂什么民国烟火气；想起上周她在祠堂蹲了三天，观察老人们纳鞋底时手腕的弧度，周导背着手转了两圈，走时留下句死磕倒像那么回事。
我信你们能做成。周导突然说，声音哑得像砂纸擦过木桌，需要什么尽管开口，场务组我调了六个老人，都是本地长大的，认得出老房子的砖缝该怎么扫。
陆明川的手指在桌下碰了碰苏小棠的手背。
她抬头，看见他镜片后的目光里有簇小火苗——那是上次她在颁奖典礼上念感谢词时，他坐在第一排的眼神。
谢周导。她吸了吸鼻子，把速写本推过去，您看这张晒霉干菜的竹匾，我在王阿婆家借的，她说要提前三天晒，得挑大太阳天......
凌晨两点的民宿客厅渐渐热闹起来。
张经纪人抱着笔记本电脑挤进来，说灯光组发来了新的追光方案；场记小妹举着温度计，说祠堂的湿度数据刚传过来；连平时总板着脸的道具组长都拎着个布包，里面装着他奶奶当年用的铜顶针，这玩意儿比淘宝买的有包浆。
苏小棠的指尖在人群里发烫。
她能清晰感知到每个人的情绪：周导后颈绷紧的焦虑正在松弛，张经纪人敲键盘的指尖带着兴奋的轻颤，道具组长摸铜顶针时，心里浮起的是奶奶纳鞋底时哼的童谣。
大家先喝杯姜茶。她转身从保温桶里倒了满杯，递给最边上的场记小妹，我昨天去镇口买的老姜，阿婆说要煮够三滚才出味。
小苏姐。场记小妹捧着杯子，睫毛忽闪，其实......我们都不怕累。她声音越来越轻，就是怕......
怕唐助理说的三百万？张经纪人突然插了句，手指在电脑上点出条新闻，他刚在微博发了条含沙射影的，说某十八线蹭资源剧恐成烂尾。
客厅瞬间静了。
苏小棠看见周导的手指在剧本上蜷成拳，道具组长的铜顶针当啷掉在桌上，场记小妹的姜茶在杯里晃出涟漪。
陆明川的手机这时响了。
他接起，嗯了两声，把屏幕转向苏小棠：李总到了，在楼下。
众人跟着挤到窗边。
路灯下，李总的商务车后跟着三辆货车，车灯像三条金色的河。
他穿着件藏青毛衣，正仰头冲楼上挥手，笑容比路灯还亮：小苏！
王总听说设备要提前到，非让我把他新调的4K摄像机也带来了！
楼下传来卸货的动静，金属碰撞声混着李总的大嗓门：这台是防抖的，拍雨戏稳当；那台带热成像，拍夜戏能捕捉呼吸的白气......
道具组长第一个冲下楼，张经纪人举着笔记本追过去，场记小妹把姜茶杯往桌上一放，连蹦带跳跑出去帮忙搬箱子。
周导扶了扶眼镜，低头翻分镜图时，嘴角悄悄翘起来。
苏小棠站在窗边，看李总拍着道具组长的肩说话，看张经纪人举着摄像机说明书比划，看陆明川弯腰帮场记小妹抬三脚架。
风掀起她的发梢，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桂花香——不知是谁把她采风本里的干桂花撒在了楼道里。
设备清单在老张那。陆明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刚联系了技术部，有两台轨道车螺丝松了，他们半小时内到。他顿了顿，唐助理的事......
先不管。苏小棠转身，看见他眼下淡淡的青影，伸手替他理了理乱发，你说过，桂树扎深了根，风摇不垮。
凌晨四点，最后一批设备搬进仓库。
苏小棠揉着发涩的眼睛，正要去拿桌上的凉姜茶，手机突然叮地响了一声。
是个陌生号码发来的视频。
她点开，画面里唐助理醉醺醺地举着酒杯，背景是嘈杂的酒吧：知道那破剧为什么能拉到投资吗？
苏小棠她妈当年......
啪地一声，陆明川的手掌覆住屏幕。
她抬头，看见他眼底翻涌的暗潮，比昨夜楼道里的阴影更沉。
去睡。他拿过她的手机关机，明天早上八点去医院调记录，现在——他指了指墙角摞成山的设备清单，你得养足精神，明天要带团队去祠堂踩点。
苏小棠没动。
她听见楼下传来低低的议论声，是场记小妹和道具组长在锁仓库门：那唐助理会不会......说不准，我老家以前也有这种事......
风卷着梧桐叶扑在玻璃上，发出沙沙的响。
苏小棠望着陆明川绷紧的下颌线，忽然想起下午在祠堂，老墙根那株桂树的根须——它们穿过砖缝，扎进泥土，在看不见的地方盘成网。
好。她弯腰捡起地上的分镜图，但今天的雨戏分镜，伞骨角度得再调5度。
陆明川低头看她，镜片后的目光渐渐软下来。
他捡起她脚边的桂花枝，轻轻别在她耳后：听你的。
楼道里的声控灯不知何时又亮了，暖黄的光漫进来，把两个人的影子叠在分镜图上。
窗外，梧桐叶打着旋儿落进黑暗里，而远处的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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