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景把最后一件格子衬衫塞进帆布包时，母亲正蹲在灶台前煨红薯。柴火噼啪声里，他瞥见母亲后颈新添的白发——那些银丝比田埂上的霜还刺眼。
城东那个小区包吃住哩。父亲蹲在门槛上卷烟叶，烟丝洒在皱巴巴的招聘启事上，总好过在家种死田。
招聘启事是从镇上网吧打印的，A4纸右下角还沾着奶茶渍。周景盯着云栖苑三个字，想起三天前面试时，那个秃顶的人事经理甚至没看他的大专文凭。玻璃幕墙倒映着他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裤脚还沾着从家带来的红土。
入职当天是个闷热的晌午。公交车在城乡结合部颠簸了两个钟头，周景攥着导航手机，在废弃加油站旁找到了锈迹斑斑的雕花铁门。门禁杆上的电子屏裂着蛛网纹，滚动字幕显示着错乱的日期：1982年7月15日。
新来的？
沙哑的嗓音惊得周景后退半步。门卫室玻璃窗后贴着一张枯树皮似的脸，老保安浑浊的眼白里浮着血丝，喉结滚动时发出痰液翻涌的咕噜声。老人胸牌上的名字被划花了，只剩王字半边露在污渍外。
头三天平静得反常。
周景的夜班从晚七点到早七点，工作不过是每小时绕小区巡逻。七栋灰白楼体沉默地伫立在月光下，入住率低得惊人——整晚只有7号楼12层某户亮着幽蓝的光，像深海鱼类的冷光器官。
第四天交班时，老保安突然拽住他手腕。老人指甲缝里嵌着黑泥，腕内侧的褐色斑点像撒落的芝麻粒：204岗亭的钥匙，别往锁孔里看。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周景摸着冰凉的铜钥匙，想起昨夜巡逻时岗亭里传来的啃噬声。当时他用手电扫过磨砂玻璃，分明看见有道佝偻的人影正趴在值班桌上。
第七天，梅雨季的潮气开始发威。周景在监控室擦拭镜头霉斑时，发现7号楼电梯的监控视角总偏移15度。无论怎么调整，画面始终框不住顶层的按钮——那些塑料按键在红外镜头下泛着尸斑似的青灰。
真正让他起疑的是第十二天。
那晚例行巡至3号楼后巷时，周景的手电光扫过垃圾箱旁的纸灰堆。风卷起未燃尽的黄纸，借着月光，他看清残片上朱砂画的符咒，竟和老家神婆驱邪用的镇煞符一模一样。
次日清晨，他在值班日志里写道：凌晨2:15，7号楼消防通道异响。但交班时发现，自己写的钢笔字变成了暗褐色，像是血迹干涸后的颜色。
第十五天，秘密在储物柜里炸开。
周景清理前任保安的储物格时，摸到本裹着保鲜膜的笔记。塑料膜里渗着油污，翻开泛黄的纸页，1999年的字迹潦草地爬满页边：
7月7日，张工头在13层失踪，他们说电梯最高只有12层
中元夜值班，王队对着空气敬礼，枪套里塞满纸钱...
千万别进204岗亭！小陈的指甲现在还嵌在门缝里...
本子最后一页黏着张褪色的拍立得。照片里三个保安站在铁门前比着剪刀手，他们脚边的水泥地上，赫然映着第四道扭曲的人影。
当晚巡逻时，周景特意绕到7号楼背面。手电光柱刺破黑暗的瞬间，他浑身血液凝固——十二层那扇终日漆黑的窗户，此刻正贴着张惨白的脸。女人的鼻尖压在玻璃上挤成平面，咧到耳根的嘴角滴着黑血，瞳孔是混浊的乳白色。
叮——
清脆的铃音突然在死寂中炸响。周景踉跄着后退，钥匙串撞在消防栓上迸出火星。再抬头时，窗户已恢复漆黑，唯有不锈钢窗框上挂着缕猩红绸缎，在夜风里飘成一道血痕。
第二十天，周景在晨会上见到了活人住户。
业委会主任是个穿真丝旗袍的中年女人，珍珠项链勒在浮肿的脖颈上。她说话时总用长指甲叩着签到簿：新来的，把东南角纸灰扫干净，太阳落山前必须完工。
周景蹲在灌木丛边扫灰时，发现焦黑灰烬里埋着半截玉镯。翡翠断面渗出暗红丝络，像是浸饱了血。他刚要伸手，背后突然传来孩童的笑声。
穿背带裤的小男孩歪着头，瞳孔黑得不见反光：叔叔，我的皮球掉进去了。他指着7号楼通风井，嘴角咧出不符合年龄的诡异弧度。
周景的橡胶棍当啷落地。通风井铁栅栏上缠满红绳，每根绳结都系着铃铛。锈蚀的青铜铃舌在阴风里轻颤，却发不出半点声响。
第二十三天，监控画面第一次出现异常。
凌晨三点，所有屏幕突然跳动雪花点。周景按照手册重启主机时，瞥见7号楼电梯监控的闪回画面——1982年的黑白影像里，穿中山装的男人正对镜头整理领带。当电梯升至12层，男人的后脑勺突然180度扭转，蛆虫从爆裂的眼眶簌簌掉落。
周景疯狂按着删除键，却见那男人腐烂的嘴唇一张一合。通过唇语辨认出的句子让他如坠冰窟：快逃...他们在喂...
次日清晨，周景在值班室抽屉深处摸到枚铜铃。铃身刻着梵文，内壁沾着疑似脑浆的结块。当他鬼使神差地摇动铜铃时，整栋楼的声控灯瞬间全亮，402室传来瓷器碎裂的巨响。
第二十七天，秘密终于破土而出。
周景借口检修电路，撬开了7号楼顶层的检修口。生锈的梯子通向布满管道的夹层，他的手电光照出墙面密密麻麻的符咒。那些用黑狗血绘制的镇灵符中央，钉着个贴着黄符的陶瓮，瓮口探出半截森白骨掌——无名指戴着物业经理的工牌。
此刻他终于读懂老保安的警告。那些偶然遗失的值班记录、故障的监控探头、恶作剧的电梯异常，都是这座吃人迷宫故意露出的獠牙。而真正令他毛骨悚然的是，陶瓮旁散落着近期的外卖单据，收货人姓名栏写着：周景。
顶棚突然传来指甲抓挠声，通风管里渗出腥臭黏液。周景转身要逃时，瞥见管道缝隙里卡着张工作证。照片上的青年穿着崭新保安制服，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发证日期是：1982年7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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