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偏殿。
烛火摇曳，将朱元璋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如同他此刻动荡不安的心神。
殿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名为恐惧与悔恨的气息。
所有的宫人都被屏退，连同一直战战兢兢伺候在旁的云奇也被挥退。
偌大的宫殿，只剩下朱元璋一人，以及内殿龙榻上依旧昏迷不醒、呼吸微弱的马皇后。
之前的滔天怒火和森然杀意，在锦衣卫领命而去、开始血腥清洗之后，渐渐沉淀下来，转化为一种噬骨钻心的冰冷与死寂。
朱元璋没有坐在那张象征权力的龙椅上，而是颓然跌坐在一张普通的圆凳上，背脊不再挺直，微微佝偻着，仿佛一下子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
他双手撑在膝盖上，那双曾批阅奏章、执掌生杀、拉弓射箭的大手，此刻却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他低着头，目光没有焦距地落在面前的光洁地砖上，那上面似乎还能映出方才陈小七痛心疾首的怒吼和自己那一瞬间的怔愣与狼狈。
“丹药那玩意儿能吃吗？”
“前面十几个朝代那些皇帝们怎么个个都是短命鬼？”
“真是糊涂！”
“亲手掐灭娘娘最后的生路……”
“五成都不到了……”
这些话语，如同烧红的钢针，一遍又一遍地刺扎着他的耳膜，他的心脏。
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砸得他头晕目眩，心口闷痛得几乎要炸开。
他朱元璋，白手起家，纵横捭阖，驱除鞑虏，平定天下，尸山血海里趟出来，什么风浪没见过？什么狠事没做过？
他自信能掌控一切，包括生死！
他以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该给他最爱的妹子享用。
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这份极致的“爱”和“权力”，竟然成了差点害死妹子的毒药！
（朱元璋内心OS：是啊……咱怎么就信了那些方士的鬼话？怎么就忘了史上那些服丹求长生的皇帝是个什么下场？）
（秦皇汉武，唐宗……哪个不是英明之主，却偏偏在这事上栽了跟头，成了后世笑柄？咱……咱竟然也步了他们的后尘？）
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羞耻感席卷了他。他自诩精明一世，却在这最关键的事情上，犯了如此低级、如此愚蠢的错误！
（朱元璋内心OS：是因为怕了吗？是因为小七说的那“三个月”像催命符一样日日悬在头顶吗？）
（是因为看他十几日没有动静，咱心慌了，怕他终究年少力薄，救不了咱妹子吗？所以病急乱投医，听到个“前朝太医”、“金丹妙药”就以为抓住了救命稻草？）
他想起自己密令锦衣卫去寻找“奇人”时的急切，想起看到那贾太医仙风道骨模样时升起的一丝希望，想起那丹药被献上时那蛊惑人心的“九转还魂”之名……
当时觉得是希望，现在回想，每一步都踩在深渊的边缘！
（朱元璋内心OS：咱真是老糊涂了！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妹子跟着咱吃了一辈子苦，没过上几天安生日子，好不容易天下太平了，她却……咱不仅没能让她享福，还……还差点亲手……）
一想到妹子呕血抽搐、面若金纸的模样，朱元璋的心脏就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那种眼睁睁看着挚爱生命流逝自己却无能为力、甚至还是罪魁祸首的感觉，比当年面对陈友谅的百万大军还要让他恐惧千万倍！
他猛地抬起头，赤红的眼睛望向内殿的方向，隔着珠帘，只能看到榻上一个模糊的轮廓。
那里面躺着的，是他的结发妻子，是他贫贱时不相弃、富贵时不相忘的妹子，是他这辈子唯一能彻底放下心防、说几句贴心话的人。
如果她真的……那这冰冷的皇宫，这万里江山，于他而言，还有什么意味？
无尽的悔恨如同毒藤般缠绕上来，越收越紧，几乎要将他勒得窒息。
他痛苦地闭上眼，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压抑至极的低吼。
一滴浑浊的泪水，竟从他刚毅的眼角挣扎着挤了出来，沿着深刻的脸部纹路滑落，砸在衣袖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了极轻的脚步声，以及太监小心翼翼的通报声：“陛下，太子殿下在外求见。”
朱元璋猛地睁开眼，迅速用袖子抹了一把脸，深吸一口气，努力挺直了腰背，试图恢复那帝王的威严，但声音却依旧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沙哑和疲惫：“让他进来。”
殿门被轻轻推开，太子朱标快步走了进来。他显然已经得知了坤宁宫发生的剧变，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焦虑和担忧。
他先是飞快地瞥了一眼内殿的方向，看到朱元璋独自一人坐在那里，身影透着一股罕见的萧索，心中不由一紧。
“儿臣参见父皇。”朱标上前，恭敬行礼。
他的目光落在朱元璋略显红肿的眼角和未能完全掩饰的颓唐上，心中更是酸楚。他从未见过父皇如此模样。
“起来吧。”朱元璋摆了摆手，声音低沉，“你母亲……刚睡下，小七用了药，暂时稳住了。”
“儿臣听说了。”朱标起身，走到朱元璋身边，却没有坐下，只是忧心忡忡地看着父亲，“父皇，您……也要保重身体。”
“母后吉人天相，又有小七竭力救治，一定会挺过去的。”
朱元璋闻言，嘴角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苦笑：
“吉人天相？挺过去？标儿，你不知道……这一次，差点……差点就是咱害了你母亲啊！”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再次哽咽，那强撑起来的镇定瞬间崩塌，露出了底下深深的痛苦和自责。
朱标心中巨震。
他虽然听说了丹药之事，但具体细节和严重程度并不完全清楚，此刻见父皇如此反应，才知道事情远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
“父皇，您千万别这么说！您对母后的心，天地可鉴！您只是……只是爱之深，忧之切，一时被小人蒙蔽……”朱标连忙安慰道。
“被蒙蔽？”朱元璋猛地打断他，眼中再次燃起痛苦与愤怒交织的火焰，
“咱是真糊涂！真蠢！小七骂得对！史书上血淋淋的教训摆在那里，咱怎么就鬼迷心窍信了那些东西？！”
“什么金丹！那就是穿肠毒药！咱……咱居然亲手把那毒药喂给了你母亲！咱真是……真是……”
他气得浑身发抖，猛地一拳砸在自己的大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朱标看得心惊肉跳，连忙握住父亲的手臂：
“父皇！切勿如此！万望保重龙体！”他感受到父亲手臂的颤抖，心中更是难过，
“此事……此事确是那妖道罪该万死！父皇已下令严查，必不姑息！但您万万不可将全部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您也是忧心母后的病情，才会……”
“忧心病情就能犯这种错吗？！”朱元璋低吼道，像是在质问自己，
“咱是皇帝！咱一声令下，伏尸百万！咱本该是最清醒、最不能犯错的人！可偏偏……偏偏在你母亲的事情上，咱慌了，咱怕了！咱怕失去她啊！标儿！”
这最后一句，几乎是从朱元璋喉咙深处嘶哑地喊出来的，带着一个帝王罕有的、赤裸裸的恐惧和脆弱。
他紧紧抓住朱标的手，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朱标看着父亲通红的眼眶，听着他从未有过的脆弱言语，鼻尖一酸，眼眶也瞬间红了。
他反手紧紧握住父亲冰冷颤抖的手，声音温和却坚定：
“父皇，儿臣明白，儿臣都明白。您与母后风雨同舟数十载，情深义重，非常人可比。正是因为这份深情，您才会在母后病重时方寸大乱。这不是糊涂，这是至情至性。”
他顿了顿，继续缓缓道，声音如同暖流，试图化解父亲心中的坚冰：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即便是父皇，也是血肉之躯，有情有义。”
“一时不察，被奸人利用，并非不可饶恕之罪。重要的是，如今迷途知返，为时未晚。母后经小七抢救，已暂时脱险，这便是最大的幸事。”
“可是……小七说……成功率不到五成了……”朱元璋的声音充满了绝望，“是因为咱……是因为那毒……”
朱标的心也沉了下去，但他知道此刻绝不能表现出丝毫气馁：
“父皇！小七的医术，鬼神莫测，您亲眼所见！他说五成，那便是有五成的希望！”
“即便只有一成，我们也不能放弃！更何况，现在并非毫无希望！”
他用力握紧父亲的手，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父皇，现在不是沉湎于悔恨的时候。母后需要您，朝廷需要您，我们兄弟姐妹都需要您振作起来！”
“我们要相信小七，全力支持他，为他创造一切条件去救治母后！而不是在这里自责，让亲者痛，仇者快！”
“您是一国之君，是儿臣们的天！您若倒了，这天可就真的塌了！母后若是知道您如此自责伤身，她在病中又该如何心痛难过？”
朱标的话语，句句恳切，既有为人子的孝心，又有作为储君的格局与冷静。
他既理解了父亲的痛苦，又没有一味地宽慰，而是指出了当下的关键——向前看，全力支持治疗。
朱元璋怔怔地听着儿子的话，眼中的痛苦和混乱渐渐平息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
他看着朱标，这个被他寄予厚望的长子，此刻展现出的沉稳、理智和担当，让他感到一丝欣慰，也仿佛注入了一股力量。
是啊，现在不是倒下去的时候。妹子还等着救命。朝廷还需要他坐镇。该死的罪人还没清理干净！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地、一点点地重新挺直了脊梁。
虽然脸上的疲惫和悔恨依旧清晰可见，但那双帝王之眸中，重新凝聚起一丝锐利和坚毅。
“标儿，你说得对。”朱元璋的声音依旧沙哑，却稳定了许多，
“是咱钻牛角尖了。悔恨无用，当下最要紧的，是救你母亲。”
他站起身，走到内殿门口，隔着珠帘，深深望了一眼榻上的身影，然后猛地转身，眼神恢复了往日的决断：
“传令下去！太医院所有资源，宫内所有珍稀药材，悉数听由陈小七调配！任何人不得有误！”
“通知小七，让他放手去做！只要是咱妹子需要的，可以先斩后奏。天塌下来，有咱给他撑腰！”
“是！儿臣这就去办！”朱标立刻躬身领命，心中稍稍松了口气。
朱元璋走到殿外，看着依旧漆黑的夜空，寒风吹拂着他花白的鬓角。
他的身影依旧挺拔，却仿佛又苍老了几分。
那深深的悔恨并未消失，只是被他强行压入了心底最深处，化为了更加沉重的责任和决绝。
（朱元璋内心OS：妹子，咱错了……但咱不会放弃！就算只有一成希望，咱也要从阎王爷手里把你抢回来！那些害你的人，咱一个都不会放过！）
夜，还很长。坤宁宫的灯火，彻夜未熄。
而陈小七的暖阁里，同样灯火通明，一场与死神争分夺秒的赛跑，正在紧张地进行着。
飞卢小说网 b.faloo.com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优质火爆的连载小说尽在飞卢小说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