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龙王庙后堂内,那间临时充作帮主书房的偏殿里投下几道模糊的光斑。
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木头味、墨香,还有一丝熬夜之人身上特有的疲惫气息。
阿茂伏在宽大的书案上,脸埋在臂弯里,发出轻微而均匀的鼾声。
他实在太累了。帮务如潮水般涌来,南边市场的辣椒生意红火带来巨大收益的同时,也引来了无数觊觎和麻烦。
城狐社鼠、各路帮派的试探、官府税吏的刁难、新收编人员的管理……桩桩件件都需要他这个临时帮主拿主意。
他已经连续熬了几个通宵,案头堆积的账簿、名单、待批的条陈几乎将他淹没。
手边一盏油灯早已熬干了最后一滴油,灯芯焦黑蜷曲着。
案上摊开的,是一份墨迹未干的人员名单,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可疑之处,旁边还有几张模糊不清、疑似线人传递的密报纸片,内容指向帮内可能存在的隐患——这是他昨夜最后的工作。
就在这短暂的、宝贵的休憩时刻,一阵急促的、带着醉意踉跄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如同失控的石碾子滚过回廊的青石板!
“茂哥!茂哥!开门!出事了!天大的事!!”小六子嘶哑变调的呼喊声穿透了薄薄的木门,像钝刀子刮在阿茂紧绷的神经上。
阿茂猛地一惊,从短暂的昏沉中挣脱,下意识地抬起头。
宿醉般的头痛和熬夜的眩晕感同时袭来,让他眼前发花。他还没完全看清门口,甚至没来得及应一声——
“砰!!!”
一声巨响!那扇本就虚掩、并未落栓的木门,被一股蛮横急躁的力量从外面狠狠撞开!
门板砸在墙壁上,发出痛苦的呻吟,震得屋顶簌簌落下几缕灰尘。
然而,撞门的人显然高估了自己的平衡能力,也低估了酒劲和急迫带来的失控。
门开了,但冲进来的不是人,而是一个打着旋儿、如同被狂风卷起的破麻袋般的黑影!
小六子!他整个人因为用力过猛又骤然失去门板的支撑,加上脚下被门槛一绊,在巨大的惯性作用下,以一种极其狼狈的姿态,重重地、结结实实地向前扑摔出去!
他甚至还保持着前冲的姿势,两条腿滑稽地蹬在空中。
“哎哟——!”
惊呼和沉重的闷响几乎同时爆发!
小六子像一个被甩出去的陀螺,在地上骨碌碌滚了好几圈,才“咚”的一声撞在阿茂书案旁的一个硬木花几腿上,终于停了下来。
“嘶——我的腰……哎呦……”
小六子蜷缩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酒彻底醒了,只剩下浑身散架般的剧痛和摔懵了的眩晕感。他一时半会儿根本爬不起来。
阿茂被这突如其来的“天外飞仙”惊得完全清醒了!他霍然站起,椅子腿在青砖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他几步绕过书案,蹲到小六子身边,眉头拧成了疙瘩,语气又惊又怒:
“六子?!你他娘的发什么疯?!喝了几斤马尿就敢撞我的门?摔死你个混球!”
他伸手去扶,但小六子疼得直抽冷气,暂时动弹不得。
“不…不是…茂哥…”小六子疼得话都说不利索,脸皱成一团,额头上冷汗涔涔,但他那只攥得死紧、指节发白的右手,却顽强地、颤抖地高高举了起来!
手里紧紧捏着的,正是那个皱巴巴、封口撕裂、几乎要被汗水浸透的素白信封!
“信…七哥…七哥的信…”小六子喘着粗气,眼神里充满了惊骇和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急迫,声音嘶哑得像破锣,
“快…快看…出大事了!帮主…帮主他…要退出丐帮!还…还要我们…勿寻,勿念!!”
“什么?!”阿茂的瞳孔骤然收缩!仿佛有一道无声的惊雷在他耳边炸响!
所有的睡意、头痛、甚至对小六子莽撞的怒火,瞬间被这石破天惊的消息炸得灰飞烟灭!
他浑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又瞬间冷却下来,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窜天灵盖!
阿茂一把夺过小六子手中那团几乎被捏烂的信封!动作粗暴得差点把信封扯碎。
他颤抖着,几乎是撕扯着将里面那厚厚一沓、同样被揉搓得不成样子的信纸抽了出来!
信纸展开,那凌厉如刀、力透纸背的字迹瞬间刺入阿茂的眼帘!
【阿茂吾兄亲启:】
开头称呼依旧,但字里行间似乎带着更沉重的力量。
阿茂的心猛地一沉,屏住呼吸,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飞速向下扫去:
【扬州之行,本欲扫清积弊,重振分舵。然吾急功近利,未察敌情,竟贸然率众潜入米仓重地!】
【更因刚愎自用,指挥失当,一意孤行,强令分头行事。】
【岂料此乃敌之致命陷阱!阿鲁兄弟率队入彀,寡不敌众,力竭被擒!】
【敌以阿鲁为饵,诱吾现身,阿鲁兄弟为护吾周全,宁死不屈,惨遭毒手!】
【扬州分舵数位忠勇弟兄亦因吾之鲁莽冒进,血染当场,魂断异乡!】
【此皆因吾草率决策、调度失宜之错!罪孽滔天,百死难赎!】
【每念及阿鲁兄弟临去眼神,念及扬州弟兄未寒尸骨,吾心如刀绞,万箭穿心!】
字字泣血!阿鲁死了!扬州分舵的兄弟也死了!都是因为陈小七的决策失误?!
巨大的悲恸和难以言喻的沉重感瞬间攫住了阿茂!他仿佛能闻到信纸上未干的血腥气!
他强压着翻腾的心绪,目光急迫地继续下移,信纸上的墨迹似乎也因书写者的痛苦而显得更加浓重:
【回溯过往,吾身负罪孽,实乃不祥!】
【京城总坛,六百忠魂因吾化为枯骨,血染香堂,月余腥气不散!】
【彼时若非为吾,众兄弟何以遭此灭顶之灾?而今扬州,又因吾之愚鲁,再添新坟!】
【吾所到之处,非死即伤,血债累累,皆系吾身!吾实乃灾厄之源,祸乱之根!】
“京城总坛血案”!“灾厄之源”!这些字眼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阿茂头晕目眩!
陈小七竟然把京城总坛那场针对他和整个丐帮的残酷屠杀,也归咎于自己?!
这沉重的自责如同山岳,压得阿茂几乎喘不过气!
愤怒和心痛如同毒藤缠绕,阿茂的手抖得更厉害了。他几乎是咬着牙往下看:
【吾无德无才,冲动鲁莽,屡铸大错!】
【实不堪再居帮主之位,更不忍再因吾之故,累及丐帮手足,重蹈覆辙!】
【吾之存在,便是丐帮最大之祸患!】
“不堪再居帮主之位”?“最大之祸患”?阿茂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陈小七这是要彻底否定自己?!
【阿茂吾兄,沉稳干练,深孚众望,远胜于吾百倍。】
【丐帮于兄手中,必能涤荡尘埃,光大门楣,不负众兄弟热血所托!】
阿茂的目光在这行字上停顿了一瞬,一丝苦涩和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掠过心头。
这沉重的托付,此刻只让他感到窒息!
【即日起,传位于副帮主阿茂!薛长安(注:此为陈小七本名)自愿退出丐帮,此身是死是活,皆由天命,与丐帮再无半分干系!勿寻勿念!】
“退出丐帮”!“再无半分干系”!“勿寻勿念”!
这几个词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阿茂的神经上!他的呼吸瞬间停滞,眼前阵阵发黑!
薛长安?他叫薛长安?!
这个陌生的名字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刺穿了阿茂对“陈小七”的所有认知!退出?!
一刀两断?!就因为一次失利?!因为阿鲁和扬州兄弟的死?!
因为京城总坛的血案?!他怎么能?!
他凭什么?!而且连真名都抛出来了,这是要彻底割裂?!
【此非托辞,乃肺腑泣血之言,亦是吾唯一能为丐帮赎罪之举。】
【望兄念及昔日微末情分,允吾以此残躯,背负罪孽,远离丐帮。】
【江湖路远,各自珍重,后会…无期!】
“后会无期”!
落款是:【罪人薛长安绝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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