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回到家时，林小雨正在教悦悦认字。看到他苍白的脸色，她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
匹配成功了？她小声问，让悦悦去看动画片。
陈默点点头，突然感到一阵疲惫袭来。他坐在沙发上，把见面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妻子，包括那本相册，那些年复一年的寻找，以及老两口提到孙女时的泪光。
他们想见你和悦悦。他最后说，声音干涩，但我不确定
林小雨握住他的手：你害怕？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们。陈默看着自己的手掌，那里有常年干农活留下的茧子，如果我真的是被拐卖的，那养父母...他们算什么？买家？同谋？
也许他们只是想要个孩子。林小雨轻声说，那个年代，很多农村家庭都这样。
陈默想起养父的皮带，养母的冷眼，以及那句你就是个没人要的野种。如果这一切都建立在一个谎言上，那么他三十年来承受的痛苦，又该向谁讨要说法？
去见见吧，林小雨建议，不为别的，就为了悦悦。她有权利知道自己的祖父母是谁。
周末，陈默一家三口按地址找到了陈国强夫妇的家。那是福田区一个高档小区，三室两厅的房子宽敞明亮。何玉芬准备了一大桌菜，几乎要把三十年的亏欠都补回来。
悦悦，来，奶奶给你买了裙子...何玉芬拿出一个精致的礼盒，里面是一条粉色的公主裙。
悦悦躲在陈默身后，怯生生地看着这个陌生的奶奶。陈默鼓励地拍拍女儿：去试试吧。
陈国强则拿出一个厚厚的相册：这是你小时候的照片，从满月到三岁...你丢的那天穿的就是这件蓝色背带裤...
陈默翻着相册，看到一个幸福的三口之家。照片里的父亲年轻英俊，母亲温柔美丽，小男孩被爱包围着，笑得无忧无虑。那是他本该拥有的人生。
你小时候特别爱吃糖，何玉芬回忆道，有次偷吃了一整盒巧克力，牙疼得直哭...
陈默突然想起邻居张爷爷给他的水果糖，那是童年少有的甜蜜记忆。原来，他对甜食的喜爱是有来处的。
午饭时，何玉芬不停地给陈默夹菜：尝尝这个，你小时候最爱吃我做的红烧肉...
陈默咬了一口，肉质酥烂，甜咸适中。一种奇怪的熟悉感涌上心头，仿佛味蕾还记得这个味道。
好吃吗？何玉芬期待地问。
陈默点点头，突然鼻子一酸。三十年了，他终于吃到了妈妈的味道。
饭后，陈国强带陈默去了书房。他从保险柜里拿出一个文件袋：这是当年报案的材料，还有我们这些年来寻找你的记录...你看看就明白了。
文件袋里装着发黄的报纸剪报、全国各地车票存根、手写的寻人启事草稿...最上面是一张1988年的《深圳晚报》，上面刊登着三岁男孩陈昊的失踪消息，旁边是孩子的照片——圆脸大眼，和陈默手机里悦悦三岁时的照片惊人地相似。
我们从未放弃过，陈国强声音哽咽，你妈每年五月都去寺庙祈福，我则一有线索就往东北跑...十年前我中风了，医生说是长期奔波劳累加上情绪郁结...
陈默看着父亲花白的头发和不太灵便的左手，胸口像压了块大石。这对夫妻三十年的痛苦，只因为一个人贩子的一念之差。
你们...恨他们吗？他轻声问，我的养父母。
陈国强沉默了很久：恨过。但后来想通了，如果不是他们，你可能早就...至少他们让你活下来了，还供你上了大学。
陈默苦笑。养父母确实让他活下来了，但也让他无数次希望自己从未出生。
回家的地铁上，悦悦穿着新裙子，兴奋地说个不停：奶奶家好大！爷爷说下次带我去游乐场！
林小雨看着沉默的丈夫：怎么样？
陈默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我需要回一趟吉林。
三天后，陈默独自站在长岭县养父母家的门前。房子比他记忆中新了很多，是他工作后寄钱翻修的。劈柴，背影佝偻了许多。爸。陈默叫了一声。
院子里，陈父正在劈柴，陈父转过身，眯起眼睛：怎么突然回来了？钱不够用了？
还是老样子。陈默心里一痛，直接问道：我是你们亲生的吗？
斧头咣当一声掉在地上。陈父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陈母闻声从屋里出来，看到陈默，又看到地上的斧头，立刻明白了什么。她的嘴唇颤抖着：谁...谁告诉你的？
所以是真的。陈默的声音异常平静，我是被拐卖的。
陈母突然哭了起来：我们不知道...真的不知道...那人说你是孤儿，父母车祸死了...
多少钱？陈默问，我值多少钱？
陈父捡起斧头，声音嘶哑：三千块。那是我们全部的积蓄。
三千块。陈默想笑。他三十年的痛苦，就值三千块。
为什么对我那样？他问出心底最深的疑问，既然花钱买了我，为什么不好好对待？
陈父的眼里突然涌出泪水：老大死了后，你妈整天哭...有人说再要个孩子能好点，但她年纪大了生不了...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错了，你不是老大，也代替不了他...
那你为什么还留下我？
送回去？谁知道你是从哪来的！陈父激动地说，而且钱都给了...
陈默终于明白了。他不是作为儿子被收养的，而是一件用来填补丧子之痛的物品。当发现他无法履行这个职责时，失望化作了怨恨。
我亲生父母找了我三十年。他说，他们在深圳，很有钱。
陈父陈母的表情变得惊恐。他们大概以为陈默是来报复的，会把他们送进监狱。
别担心，陈默苦笑，我不会追究。不管怎样，你们养大了我。
他转身要走，陈母突然冲上来抓住他的胳膊：小默...我们...我们毕竟...
陈默轻轻挣脱：我得回去了，悦悦还在等我。
走出院子时，他听见陈父在身后喊：钱...以后不用寄钱了！
回到深圳，陈默发起了高烧，在床上躺了三天。林小雨请了假照顾他，悦悦则被何玉芬接去住了几天。老太太求之不得，把孙女宠上了天。
我该怎么办？第四天早晨，陈默问妻子，烧退了些，但声音仍然嘶哑，我有两对父母，一对给我生命却弄丢了我，一对买下我却恨了我三十年...
林小雨把温水递给他：你不需要选择。血缘和法律上，你都是陈家夫妇的儿子；但情感上，你可以自己决定把心放在哪里。
陈默想起养父母最后的表情，恐惧中带着解脱。他们终于不用再伪装了。而亲生父母那边，三十年的寻找与等待，爱从未间断。
悦悦喜欢他们吗？他问。
爱得不得了。林小雨笑道，你妈——何阿姨——带她去了三次游乐场，买了整整一衣柜的裙子。你爸则逢人就炫耀孙女的照片。
陈默也笑了，突然感到一阵轻松。也许这就是答案——为了悦悦，为了她不必背负上一代的恩怨，他应该尝试接受这份迟来的亲情。
病好后，他们正式搬进了陈国强夫妇准备的大房子。不是图钱财，而是为了给悦悦一个完整的家。何玉芬每天接送孙女上下学，陈国强则教她书法——老人写得一手好字，让陈默想起长岭县的张爷爷。
横平竖直，堂堂正正。陈国强握着悦悦的小手写毛笔字，和陈默记忆中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原来有些东西，早就在血脉里传承。
春节时，陈默给长岭县的养父母寄了一笔钱，比往年多了一倍。附言栏里，他只写了四个字：保重身体。
李建军打来电话，说陈父收到钱后哭了一场，把陈默小时候唯一的一张照片——小学毕业照——摆在了炕桌上。
他们后悔了，姐夫说，只是说不出口。
陈默嗯了一声，没多说什么。有些伤痛无法弥补，但至少，他学会了不再让恨意占据自己的心。
年夜饭上，何玉芬做了一桌拿手菜，陈国强开了珍藏的老酒。两个妹妹带着丈夫孩子也来了，一大家子十几口人，热闹非凡。
哥，尝尝这个，大妹妹陈婷给他夹了一块鱼，你小时候最爱吃了。
小妹妹陈静则缠着他讲东北的生活：听说你们那儿冬天撒尿都会冻成冰柱？真的假的？
悦悦在大人中间跑来跑去，收获无数红包和宠爱。林小雨悄悄握住陈默的手：开心吗？
陈默看着满屋子欢声笑语的家人，点了点头。他花了三十年寻找归属，最终发现家不是某个地方，而是爱你的人所在之处。
窗外，深圳的夜空绽放出绚丽的烟花。新的一年开始了，而对陈默来说，一段新的人生也正在展开——有妻女，有父母，有妹妹们，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
他举起酒杯，轻轻碰了碰妻子的杯子：谢谢你，一直没放弃我。
林小雨笑着摇头：是你没放弃自己。
是啊，陈默想，无论经历多少黑暗，他始终没有放弃寻找光明的勇气。就像小时候在雪地里坚持写字的手，冻得通红，却从未停下。
横平竖直，堂堂正正。这大概就是他一生的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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