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的暴雨砸在椒房殿琉璃瓦上，江蓠跪坐在药炉前，月白菱纹深衣的袖口浸透艾草苦涩。这身衣裳是七日前太医院特制的——衣襟内绣太医署玄鸟纹，金线锁边却掩不住腰间五色药囊的楚地药香。鸦青长发仅以荆木簪绾起，耳后忍冬纹胎记被碎发半掩，细看可见藤蔓缠绕着幼时烙下的“巫”字疤痕。若非去岁冬日治愈南阳太守背疽时露出这印记，她本不该卷入宫闱：当时蜂蜡封穴剜尽腐肉，却引得绣衣使者窥见胎记，一纸诏书便将这云梦泽的游医拽入未央宫的血雨腥风。
铜炉中靛青药汁翻涌如毒瘴，江蓠指尖刚触鎏金提梁，炉膛骤然爆出火星。飞溅的炭火掠过她鬓角，耳后忍冬纹灼痛骤起——自入宫后，这胎记每逢巫蛊邪气便如烙铁炙烤。
“江医女的手，倒是比本宫宫里的玉雕还稳。”
皇后卫子夫裹着沉水香踏入药房，凤纹曲裾深衣上的金缕随步态流淌，九尾凤钗垂落的东珠正撞上江蓠低垂的视线。她鎏金护甲刮过药炉边缘，尖利声响撕裂雨幕：“楚地祝由术能通阴阳，今夜这安胎药若出了差错……”指尖忽地抚上江蓠耳后胎记，丹蔻如血滴入雪地，“江氏巫蛊案的卷宗，可还锁在绣衣直指府的铁柜里。”
江蓠伏地更深，腕间五色丝绦几乎勒进皮肉。这绦子本是束药囊的祝由法器，此刻却绞得骨节发白，恍若十二年前被拖出江宅时紧攥的残破医卷：“臣女粗通医理，万不敢与太医院诸位大人比肩。”
卫子夫轻笑一声，堕马髻上的凤钗随她倾身轻晃，在青铜灯壁投下巨兽般的暗影。人面灯盏突然淌下一滴蜡泪，正落在江蓠手背。剧痛中她瞳孔骤缩——蜡痕形状竟与陈美人脐周朱砂痣分毫不差，恰如《青囊书》禁篇所载的“子母煞”蛊印。
“本宫怀据儿时，也爱用鲛绡裹药。”卫子夫指尖掠过江蓠踩在裙底的咒文鲛绡，凤履碾过一片赤色砂砾。砂粒在宫灯下泛着血光，与萧牧野铠甲缝隙嵌着的漠北砂一模一样。江蓠嗅到砂砾间飘出的腥甜——二十年前和亲队伍遇袭地的血土，正是这般气味。
殿外惊雷炸响，十二盏青铜灯将皇后身影投在壁画上。扭曲的影子攀附着椒房殿梁柱，狼首人身，利爪正悬在江蓠后颈。卫子夫忽将染着蓝血的帕子掷入药炉，火焰腾起妖紫烟雾：“三更前煎好这帖药，陈美人胎中的‘龙种’……可等不得。”
江蓠叩首领命，低垂的睫毛掩住眸光。皇后离去时裙摆扫过地砖，赤色砂砾黏在金线凤纹上，如无数吸血虫卵。她悄然将一枚蜂蜡丸捏碎在药渣中——蜡液遇热凝成蛛网状，正是楚医一脉示警的“天罗印”。
子时的雨丝裹着血腥气，萧牧野按剑行过永巷时，玄甲上的冰碴随脚步簌簌而落。他刻意避开羽林卫的巡查路线——三日前在赵奉常书房瞥见的赤砂战报，令他嗅到这深宫暗涌的杀机。
行至椒房殿东侧回廊，檐角宿鸦惊飞，抖落的黑羽正落在暗渠边的赤色砂砾上。萧牧野剑鞘轻叩石柱，回声里混着瓷器轻碰的脆响。他眯眼望去，雨幕中一点昏黄宫灯摇曳，提灯人左腿微跛的步态，与太医院地牢外残留的泥脚印分毫不差。
秋桑蜷在暗渠边，赤色砂砾从她袖口簌簌滑落，遇水即胀成蝌蚪状的活物。她腕间避疫绳突然绷断，蓍草茎散成北斗七星状——这是墨家暗桩示警的标记。
“永巷女官好雅兴。”
阴鸷嗓音刺破雨幕，赵奉常蟒纹官袍下的狼头刺青在宫灯下若隐若现。老太监枯指捏起砂砾，砂粒在他掌心拼出匈奴祭文：“三百药童的尸首已砌入椒房殿地砖，告诉陈美人——”他指尖划过秋桑左眼白翳，“若再失手，老奴不介意再熬一锅掖庭的热羹。”
萧牧野隐在廊柱阴影中，剑柄狼头纹路硌得掌心发疼。秋桑颤抖着埋完最后一把赤砂，暗渠水面忽地浮起药童残肢——每具尸首脐周皆点着朱砂痣，与陈美人腹部的蛊印如出一辙。
子时三刻的惊雷劈开椒房殿檐角，江蓠随宫灯摇曳的光晕踏入陈美人寝殿。孔雀纹锦裘下，陈美人斜倚凤榻，肚腹隆起如覆霜的毒蘑菇，脐周朱砂痣在宫灯下泛着妖异的红光，十指丹蔻却苍白如鬼爪。江蓠嗅到她袖间飘来的腐草气——那是《青囊书》记载的尸茔香，专用于镇压反噬的蛊虫。
陈美人忽然抓起她的手按向腹部。隔着锦缎，江蓠触到皮下有物游走，如千百条细蛇在羊水中纠缠。太医署都说本宫怀的是龙种，她指甲掐入江蓠腕骨，可江医女那日施针时，分明在发抖。
烛火爆出个灯花，映出陈美人瞳孔深处的蓝斑——那是中蛊者将亡的征兆。江蓠反手扣住她脉门，指尖下的脉搏竟呈双弦之象：美人每日饮的安胎药，当真以为是乌头毒？她从药囊抖落几粒赤色砂砾，漠北的赤练蛇蜕磨粉入药，可让死胎在腹中百日不腐，最适合作子母煞的器皿。
珠钗坠地的脆响中，陈美人腹部突然凸起掌形轮廓。江蓠猛地掀开她锦裘，只见肚皮上蛛网青纹正疯狂蠕动，脐周朱砂痣渗出蓝血：七日前的巫蛊人偶，美人埋的是自己生辰八字吧？用亲骨肉养蛊惑乱东宫，赵奉常许了你什么？河西军营里那个充作役夫的胞弟？
你懂什么！陈美人忽然癫笑，唇角撕裂至耳根，这深宫里的孩子，活着便是罪过！她抓起药炉中滚烫的乌头渣往腹上按，皮肉焦糊味里竟钻出三只赤眼毒蛛，本宫要卫子夫也尝尝丧子之痛，就像她当年
江蓠的银针破空而至，精准刺入她承浆穴。陈美人僵直倒地时，江蓠扯开她中衣——腰腹间赫然缝着张人皮，上面刺满与鲛绡帕相同的狼首咒文。人皮边缘的缝合线是西域天蚕丝，与秋桑腕间避疫绳材质一致。
丙寅年酉月戌日，你在平阳公主府接过这张人皮时，可曾想过今日？江蓠用银针挑开人皮夹层，抖落出半片青铜钥匙，二十年前和亲队伍遇袭，你父亲作为送嫁太医私藏匈奴祭坛秘钥，如今你要用亲子的血肉献祭同一个邪神？
殿外惊雷劈中檐角兽首，陈美人腹中突然传出婴啼。江蓠的犀角砭石割开她脐周朱砂痣，黑血喷溅处滚出个裹着胎膜的怪胎——那东西生着狼耳蛇尾，额间嵌着与萧牧野佩剑同源的狼噬日纹玉珏。
晚了...陈美人瞳孔涣散，染血的指尖抓住江蓠药囊，他们用我弟弟的命灯续着蛊虫...椒房殿地下...三百药童的尸首...
五更梆子声响起时，江蓠在陈美人枕下翻出半卷染血的《产育图》。泛黄的绢帛上，平阳公主的画像被人用朱砂划破面容，旁注双生逆命四字浸着泪痕。殿角人面青铜灯突然淌下血泪，在地面汇成未央宫地道的走向图——而那条暗河的源头，正通向江蓠幼时被焚毁的江氏老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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