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的梆子声荡过长安城阙，江蓠站在太医署鎏金匾额下，耳后忍冬纹隐隐发烫。晨雾裹着经方派学徒背诵《伤寒论》的声响，混着正殿飘出的附子苦味，将她腰间的祝由术药囊衬得愈发格格不入。她下意识攥紧袖口，指尖触到昨夜洞窟里沾上的冰碴，寒意顺着经脉窜上心头。
江氏蓠，验籍——
执事太监拖长的尾音里，江蓠展开盖有巴郡太守印的荐书。赵奉常枯枝般的手指划过巫医同源四字，突然将砚台扫落在地，浓墨溅上她月白裙裾，恰巧晕染了前夜洞窟沾染的狼血。她垂眸盯着那团暗红，喉间泛起铁锈味——四日前椒房殿铜镜渗出的黑血，也是这样蜿蜒爬过青砖。
楚地祝由术也配称医？老太医令的冷笑惊飞檐下寒鸦，浑浊的眼底闪过蛇信般的冷光，今日方技科大比，老朽倒要看看蜂蜡塑形法如何解《灵枢》九针之秘。
铜壶滴至辰时，考校场青砖地上已摆满五十四种药材，江蓠跪坐蒲团，指尖抚过师父传下的犀角砭石。当院使王仲宣命人抬来浑身溃烂的囚徒时，她嗅到腐肉间暗藏的乌头腥气——与三日前椒房殿铜镜渗出的黑血并无二致，腐肉下隐约可见的蝮蛇状淤青，令她脊背绷直如弓弦。
此乃匈奴巫毒所致。江蓠突然起身，腕间五色丝绦扫过药炉，惊起一串清脆的玉片相击声，请取三年陈艾、生石膏七钱，辅以祁连山紫玉续断草。
场边响起此起彼伏的嗤笑。赵奉常捋着灰白胡须，枯瘦指节敲在医案边沿：续断草上月就被匈奴商队截购，江娘子莫不是要效仿神农尝百草？他刻意拖长的尾音里，几个经方派弟子已露出讥讽神色。
话音未落，江蓠已解开药囊，蜂蜡包裹的续断草汁液滴入陶釜的刹那，腾起的紫烟竟在半空凝成狼头形状。萧牧野就是在此刻踏进考场的，玄甲上未及清理的冰碴簌簌而落，青铜剑柄狼噬日纹饰与烟雾图腾完美重合。他眉峰积着祁连山的霜雪，眸光却比剑锋更冷，扫过赵奉常时似有刀光迸溅。
将军这是...王仲宣的诘问被剑鸣截断，萧牧野径自走到江蓠身侧，玄色大氅挟裹着塞外风沙的气息，将她笼在一片阴影里。他抛下个沾血的皮囊，草叶间夹杂的灰白毛发随动作飘落——分明是昨夜洞窟里那具尸骸的鬓发。
祁连山北麓三十里，白狼部祭坛供奉的续断草——够医女用么？他嗓音低沉如闷雷滚过荒原，指尖若有似无擦过她捏着蜂蜡的手背。江蓠呼吸一滞，那夜洞中他毒发时的滚烫体温仿佛仍灼在掌心，她抬头望向将军，发现他耳垂残缺的玉珰换了新穗——与冰台尸骨腕间银镯缠的是同色丝线，绯红流苏垂在玄甲上，像一道未愈的伤口。
将军可知私截贡药当斩？赵奉常的嗓音陡然尖利，枯槁的手攥紧太医令印信，指节泛出青白。
比不得太医令私贩乌头。萧牧野剑锋挑起案上药渣，乌黑碎末簌簌落在赵奉常官靴前，河西大营上月中毒的三百士卒，饮的可都是您调配的驱寒汤。他忽然侧首看向江蓠，眸光掠过她耳后发红的忍冬纹，嘴角勾起讥诮的弧度。
金丝楠木医案上，九针玉盒泛着冷光，江蓠将蜂蜡捏成半寸长的毫针，余光瞥见观礼席上的萧牧野，玄甲外竟罩着太医院典制的素纱禅衣，指节有意无意叩着剑柄狼头，这荒谬的装扮令他像头披着羊皮的狼，她忽然想起洞中他脊背上交错的伤疤——最新那道箭伤还未结痂，随呼吸起伏如蛰伏的龙。
《灵枢·九针论》有言，镵针头大末锐...她话音未落，主考官韩羿突然抽搐倒地，这位以墨家机关术改良针灸铜人的青年太医口吐白沫，指缝渗出的黑血在青砖上绘出蝮蛇纹路，药童打翻的茶盏里，乌头特有的辛辣气混着冰台汁液的酸涩扑面而来。
王仲宣的令签应声而落：江蓠下毒谋害考官，押送诏狱！
且慢。江蓠掰开韩羿牙关的动作利落如解剖鹿尸，银簪挑出半枚未化的蜡丸时，她嗅到赵奉常身上飘来的龙脑香——与三日前椒房殿铜镜渗出的黑血气味如出一辙。她将蜡丸举至晨光中，琥珀色的冰台汁液在其中隐约流动：乌头毒遇冰台汁则性烈十倍，韩大人一个时辰前可曾饮过赵奉常赏的雪泡梅花酒？
萧牧野的剑比刑吏锁链更快，寒光掠过赵奉常腰间香囊，十二枚乌头毒蜡丸滚落尘埃，每枚都印着太医令私章。老太监踉跄后退时，江蓠瞥见他中衣领口若隐若现的狼头刺青——与萧牧野背上烙痕一模一样，只是更扭曲狰狞，仿佛要将皮肉撕裂。
好个畏影恶迹。萧牧野将剑锋抵在赵奉常喉间，血珠顺着皱纹蜿蜒而下，太医令可知，阴晋之战时叛将就是被这狼头印给出卖的？他忽然贴近老者耳畔，低语轻得如同情人絮语：您夜里照铜镜时，可曾见狼瞳在背后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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