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灯在文件堆里照出一个黄圈，高育良的钢笔尖在纸上磨着，发出沙沙声。
挂钟的秒针每隔三十下就会卡顿一下，他摘下老花镜，往桌上一扔。
镜片上有裂纹，把光折成了两截。
他从档案袋里抽出三本笔记本，皮面都起了毛边。
最底下那本用报纸包着，翻开第一百二十七页，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蓝黑墨水字。
这是三年前写的万历十五年读书笔记，当时为了应付省委理论学习会，照着黄仁宇的原文抄了大半。
高育良拧开英雄牌钢笔，笔帽上的金漆早就掉光了。
他铺开崭新的牛皮纸本子，照着旧笔记，一个字一个字地誊写。
写到张居正改革失败那段时，手腕突然悬在半空。
旧笔记上写着“过刚易折”，新本子上却写成“刚柔并济方为长久”。
钢笔尖在“柔”字上点了点，墨水晕出一个小疙瘩。
他又在页边空白处补了句批注：“海瑞清廉误国，岂非柔之过甚？”
字迹故意写得潦草，最后一个问号拉得很长，像根鱼钩似的戳进纸缝里。
走廊传来脚步声，高育良把旧笔记塞回档案袋。
陈清泉端着铝制饭盒进来时，他正用红笔在新本子上划波浪线。
笔杆敲了敲桌面，他说：“放茶几上。”
“书记，食堂现包的荠菜馄饨。”陈清泉掀开饭盒盖，热气糊了眼镜片。
他掏出手帕要擦，瞥见高育良手边摊着两本笔记，动作顿了顿，手帕掉在地上。
高育良用钢笔尾端挑开馄饨汤上的葱花，问：“这礼拜的报纸都送来了？”
“在文件柜第三层，需要我现在……”
“全部收走。”高育良舀起一个馄饨吹了吹，“文化厅送来几份内参，占地方。”
他咬破馄饨皮，汤汁顺着嘴角流到手背，也不擦，任它在皮肤上凝成油膜。
陈清泉蹲在地上捡手帕，后脑勺对着文件柜。
第三层最里头塞着信访办的举报信，边角从文件夹里支棱出来。
他站起来时膝盖磕到茶几，馄饨汤晃出半勺洒在袖口上。
“下周常委会的材料，让小金准备。”高育良突然说。
陈清泉掏笔记本的动作僵住了，往常都是他负责会议材料。
钢笔尖在纸面上重重划了一道横线，他赶紧点头：“明白，我明天一早就交代。”
等办公室门重新关上，高育良扯了张纸巾按在袖口油渍上。
油印子越擦越大，他索性把外套脱了扔沙发上。
旧笔记翻到论及申时行的那章，原先写着“和稀泥亦是智慧”，新本子上改成“调和鼎鼐反受其累”。
高育良把钢笔横在烟灰缸上，笔尖残留的蓝墨水顺着玻璃壁往下淌。
台历上的红圈套着明天的日期，他撕下这页纸，对折两次，塞进碎纸机。
齿轮转动的声音像在嚼骨头，碎屑落进铁皮桶里，积了半寸厚。
五个牛皮纸档案袋在保险柜里摞成斜塔，最上面那个用红绳扎了三道。
高育良解开绳结时，手指头被纸边割出白印子。
袋子里装着会议记录复印件，去年常委会讨论老干部疗养院扩建项目的原始票数统计，还有七张不同版本的工程图纸。
他抽出第三张图纸，左下角有祁同伟用铅笔写的“水上别墅区”五个小字。
“陈主任。”高育良按响呼叫铃，“把文化厅的调研报告送进来。”
陈清泉抱着文件筐小跑进来，白衬衫腋下洇出两团汗渍。
高育良正在烧东西，铜盆摆在办公桌正中央，火苗窜得老高。
烧焦的纸片飞起来，粘在天花板上，空气里全是煳味。
“信访办转来的群众意见。”高育良用铁夹子翻动火堆，“你看看这个。”
陈清泉接过半张没烧完的信纸，边缘焦黑卷曲，勉强能认出“山水庄园违规扩建”几个字。
他喉咙发紧，鼻尖上的汗珠滴在领带上，“这是恶意举报，我马上联系公安厅彻查造谣者。”
“不用。”高育良把铁夹子往盆里一扔，“你今晚带小金去档案室，把2013年到2014年的市长热线记录重新归档。”
火光照得他眼镜片发亮，镜框上的裂纹把光影切成两半，“记住，要用新编号。”
等办公室只剩自己，高育良打开第二层抽屉。
黑色笔记本封皮烫着党徽，翻开第七页写着“3月12日，祁厅汇报大风厂拆迁补偿方案”。
他把这行字涂成黑方块，在旁边补了句“研究历史遗留问题要注重方式方法”。
走廊传来拖把划过地砖的声响，保洁员老周在哼黄梅戏。
高育良突然站起来，皮鞋跟敲着大理石地面，走到文件柜前。
第三层抽屉卡住了，他猛踹一脚，震得顶上那盆绿萝直晃悠。
夹在财务报表里的U盘滑出来，表面贴着“老干部体检报告”标签。
电脑主机嗡嗡响了十分钟，高育良盯着进度条，读完最后1%。
他拔下U盘放进茶杯里，倒上滚烫的普洱茶。
塑料外壳裂开时发出脆响，茶叶梗从裂缝里钻出来，像团纠缠的水草。
“书记，人事处的调整名单。”陈清泉又进来送文件，这次没敢往铜盆那边看。
高育良用红笔在几个名字上画圈，李达康的秘书被调到地方志办公室，王大路的侄子进了开发区管委会。
笔尖在“赵东来”三个字上悬了半分钟，最后还是画了横杠。
“让组织部老孙明天上午来汇报工作。”
墙上的电子钟跳成23:00，整层楼只剩这间办公室亮灯。
高育良从裤兜摸出钥匙串，最小的那把能开最底下的抽屉。
牛皮纸袋用透明胶带缠了二十多圈，撕开时带起一层毛边。
里面是七张照片，拍的都是同一本账册。高育良戴上橡胶手套，用裁纸刀把照片切成细条。
他突然笑起来，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堆沟壑。这些照片本该在三个月后出现在省纪委的案头，现在只剩洗手池里漂着的碎纸片。
手机在凌晨两点震动，祁同伟发了条空白短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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