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属疲劳警报
CT室的铝合金门推开时，消毒水味混着隔壁骨科病房的钢钉碰撞声涌进来。我捏着挂号单的手指关节发白——那张薄纸右下角印着暗红的「疑似尘肺三期」，像极了我车间角落里经年未清的铁锈斑。
「阿叔，跟住护士站嘅指示做。」穿粉色工装裤的护士喊住我，胸牌上「芳姐」两个字泛着塑料膜的光泽。她说话时喉咙里带着广式凉茶的苦涩，那是长期吸入中央空调出风口积聚的灰尘导致的职业病。
候诊区长椅是医用不锈钢打造的，冰凉的触感顺着脊椎往上爬。我望着墙上的宣传画发愣：画中工人戴着劳保口罩在火花四溅的车间里微笑，背景是「安全第一」的红底金字，落款日期停留在五年前某个烟花绚烂的国庆节。
「阿爸，CT机嘅声响好大声。」十二岁那年我扯着他沾满机油的手问。他蹲下来给我看手掌，粗粝的指节弯成起重机的吊臂：「这是老天爷畀咱嘅听诊器，机器响得越凶，证明骨头里嘅钢水越滚烫。」
记得七十年代末镇办砖厂刚引进首台推土机，父亲在晨雾里操作机械的剪影，曾被美术老师当成工业题材画进了县志。那时的钢铁有清冽的金属腥气，不像现在这些医疗器械，泛着诡异的消毒水甜腻。
白大褂男人推着铅板车进来时，我闻到了他袖口沾染的焊锡膏味道。这味道让我想起二十年前在电子厂打工的表舅，他在流水线上用镊子夹着微型电阻的样子，像在组装某种精密的钟表。
「吸气——屏住——呼气。」他的指令混着粤语特有的懒音，像是指挥交响乐。我望着穹顶上旋转的X光管，突然想起砖窑烧制时窑顶的裂纹，那些细密的纹路最终都会被层层叠叠的耐火泥修补，却再也无法恢复最初的完整。
显示屏上的灰影逐渐清晰，双肺如同被顽童啃噬的蜂巢。医生叼着橡胶味口香糖，在屏幕上划出残缺的月亮：「蜂窝状阴影，像被顽童啃噬的蜂巢。」他的说法让我想起女儿幼儿园的手工课——孩子们用吸管戳破泡泡纸，制作所谓的「抽象派雕塑」。
护工阿珍端着治疗盘过来，不锈钢托盘里的针头折射着冷光。「妹仔啊，睇开啲啦，生锈嘅机器仲有得救嘅！」她鬓角的银丝在LED灯下闪烁，比我车间窗外的量子爬山虎更早触碰虚空。这个总在深夜哼咸水歌的女人，年轻时或许也曾在流水线上编织过爱情密码。
我咳出一口血沫，猩红液体在一次性纸巾上晕染成铁锈花的形状。阿珍慌忙按呼叫铃的动作，让我想起父亲当年在车间发现漏气钢瓶时的反应——他总是第一个冲向危险源，仿佛身体里流淌着比钢铁更滚烫的液态勇气。
「阿叔，你咳血好严重。」护士的声音带着电子设备特有的震颤。我望着她胸牌上「0321号」的编号微笑，这串数字让我想起女儿游戏账号里的虚拟金币，同样冰冷却充满奇异的仪式感。
检查结束后的走廊铺满防滑橡胶垫，走在上面像是踩着某种工业文明的胎衣。医生递来的诊断书带着消毒水与油墨混合的气息，字迹在复印纸上洇开，仿佛钢水正在渗出纸面。
「建议立即住院观察。」他的话音刚落，走廊尽头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推着输液架的老伯摔倒在地，不锈钢支架在地上划出尖锐的声响，像极了当年砖窑倒塌前的最后一声轰鸣。
深夜的病房弥漫着镇痛泵的化学甜香。我摸出床头铁盒里的旧搪瓷缸，内壁的裂纹如同星际轨道。二十五年前暴雨夜，父亲就是用这个缸子接住从漏雨房梁滴落的雨水，说那是「老天爷特供的矿泉水」。
护工阿珍不知何时坐在床边织毛线，银针碰撞的咔哒声与心电监护仪的滴答声合奏成奇异的安魂曲。「妹仔啊，睇开啲啦，」她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海风的味道，「你阿爸当年在窑厂修缮裂缝，用的都是糯米灰拌桐油咧。」
我望着窗台上枯萎的量子爬山虎，叶片边缘泛着诡异的蓝光。这株本该在实验室培养皿里生长的植物，此刻正用根须贪婪吮吸着病房里的消毒水蒸汽，仿佛在进行某种工业文明的逆向殖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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