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家人(四)
自从下了大雪后,天就一直没放晴,总是阴沉沉的。寒风如锋利的刀刃,在天地间肆意切割着。它呼啸着从小院穿过,发出尖锐的“呜呜”声,吹得干枯的树枝东倒西歪,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好似在痛苦地呻吟。
孙菊借着微弱的光亮穿上棉衣下了炕。把灶膛火点着后,她将大锅洗刷干净,又在里面添了半桶水,才轻手轻脚地走出锅屋。
“嘭,嘭,咔嚓——”就在孙菊从厕所出来走到猪栏旁的时候,听到刘长连的小院里传来劈柴的声音。接着就闻到空气中飘来烧柴的烟熏味儿。
孙菊知道,这是早起的刘长连正在喝早茶。
早起,坐在快壶旁烧水、喝酽茶是刘长连在耿德花死后养成的习惯。每每这个时候,他总是呆呆地出神,如同入定了一样,与周围寂静的环境融为一体。只有那忽明忽暗的烟袋锅以及不时从他鼻中飘出的白烟,才表明他还活着。
“这就出去跑步?外面路很滑的。”看见周洋走进锅屋,正在锅台旁的孙菊边用温水洗刷着昨晚上蒸饽饽用的几个瓷盆,边抬头问道。
“嗯。不要紧,小心点就是了。”穿着一身运动服的周洋提起暖壶在大碗里倒了一碗水,坐在桌旁。
“听大海说这次寒假考试你考了全校第一。”看到周洋两手托着水碗放在嘴边,用热气熏着鼻子,孙菊直起腰在围裙上擦着手说。
“嗯。这次是三个乡镇联考,我成绩最高,比连山镇第一名还高出五十六分呢。”他结实的胸膛和背部肌肉把运动服撑得饱满,线条硬朗流畅,每说一个字,布料就有规律地伸缩,散发出强烈的力感。
“哦。那得继续努力。大海让你上高中考大学。他说等你上高中的时候他就上班了,就能供你上学了。”孙菊把洗净的碗盘放进橱柜里,又拿起抹布擦着饭桌。
“嗯。我哥也和我说过了。可惜啊——,我哥学习不比我差,也是能考上名牌大学的。”周洋喝完水,看着碗底的水渣,幽幽地说。那紧袖口的运动服箍在他的小臂上,肌肉起伏,轮廓分明。
“是啊,咱家里不是穷嘛。当时你哥的老师都觉得他特别可惜。”孙菊低头整理了几下抹布,感慨地说。散垂下来的头发恰好遮挡了她快要流出的眼泪。
“我去跑步了,回来还得给育林按摩。”周洋将碗放在桌上,起身走到门后,拿起搭绳上的毛巾擦了擦嘴,朝孙菊说了两句,就走出锅屋。
院子里,寒风刺骨。除了几个常有人走动的地方没有积雪外,犄角旮旯都堆着厚厚的雪,井边的打水桶里也结了厚厚的冰。
“今天逢芦山集,我寻思和周海一块儿去。回来的时候割些肉好过年,再买一个猪头和四个猪爪烩咸菜。”孙菊正端着一舀子热水从锅屋出来,碰见刘长连笼着两手进了院门。
“行啊,主要的年货也置办得差不多了,再割点肉就行了。你去跟育林娘说一声,别让她再买肉了。这几个年集大海卖对联挣了不少钱,都放在堂屋迎面的抽屉里,你都带上。多买些瓜子、糖、鞭炮及别的年货。”孙菊把舀子里的热水倒在水桶底部,将冰烫开,一边转着水桶,一边望着刘长连说。
“行。我这就去跟育林娘说。”刘长连没有推辞,爽快地答应了。转身刚走两步,扭头看向孙菊又说:“不过今年还没给孩子添新衣服呢。”他知道这半年来,自己伤了脚趾没去窑厂干活,兜里没攒下几个钱,再谦让就显得虚伪了。
“不要紧啊。今年情况特殊。穿去年的过年衣服过年就行。孩子都大了,能理解。”看着刘长连满脸为难的样子,孙菊一边倒着打水桶里的冰,一边说。
山里人的早饭吃得简单,周海和刘长连草草地吃完后,就推着小独轮车去芦山赶集了。
跑步回来的周洋在刘长连的院子里打完拳,做完放松后,给羊添了草料就回了家。
“吃完饭,你把大锅和水缸都提满水。我收拾好了就熬猪食。”看着周洋洗漱完,孙菊端了一碗炖白菜放到桌上,扭头对他说。
“嗯。”周洋应了一声,没言语,拿起小笸箩里的煎饼和大葱,吃开了饭。
远处,零星的鞭炮声“噼啪”地响着,还夹杂着孩子玩游戏的欢声笑语。馋巴巴的冰溜子长短不一地呆挂在屋檐上,折射着清冷的光,像是无数条被冻结在半空的小溪。
“洋洋,这道题怎么做的?到现在我还不会呢。”看着周洋给王育林按摩完穴位,活动完肢体,王育红拿着寒假考试卷走到他跟前问道。
“不赖啊!丫头。数学还考了七十五分呢。这次联考试题的难度不小。这道题不会也就不会了吧,我觉得百分之八十的人都做不出这道题。”周洋看了一眼试卷,边往门后的水盆走着,边说。
“你叫我啥?我比你大哟。想挨打了是不?”看着周洋洗完手,王育红晃着试卷,抬手笑嘻嘻地说。
“育林和大海都能叫,凭啥我不能叫。就是小丫头片子嘛。”看着比自己矮一头的王育红做出抬手要打的样子,周洋也笑嘻嘻地说。
“他俩大哟,你小啊。在姐面前咋不规矩呢。”见周洋玩世不恭的样子,王育红轻轻一巴掌拍在他的胳膊上。
“好,好。好姐姐。”周洋接过试卷,满脸堆笑地求饶。
“坐下,板板正正地给我讲,我可不想成为那百分之八十。”周洋那搞笑的模样,把王育红给逗笑了,她一边轻拍着他的屁股,一边说。
“这道题综合性很强,它把‘代数’和‘几何’融合在一起了。得运用一次函数的概念、图象和性质以及方程组来解答。”说着,周洋拿着试卷坐到锅台边的小桌旁。
“诶——,妈啊,怪不得我不会呢。”王育红半斜着身子,歪着头看向周洋做着夸张的表情。
“哈哈哈,哈哈哈。来,好好听着。我给你讲。”看到王育红搞笑的样子,周洋边拿过她的练习本,边笑着说。
雪也像急着赶场似的,在腊月二十九这天又纷纷扬扬地下了一整上午。厚厚的积雪如同洁白的棉被,严严实实地盖在屋顶上;村前屋后的树上,都挂着蓬松的雪花;远处的灯笼山和柴火山更是亮得耀眼。
“年”是新旧交替的瞬间,是一个巨大的时间刻度。忙年,则是一场独特的生命仪式,是人们对时间和生活的敬畏。它把家人紧紧地联结在一起,让每个忙碌的身影,都积极参与生命的进程,都为家庭这一幸福源泉开拓疏浚。
山村的过年总是带着一种特别的韵味。寂静幽邃的上空鞭炮声连绵不断,家家户户的篱笆门上崭新的对联,红纸黑字,甚是喜庆。张超、王业发和王言路这几家富裕的更是在大门口挂起了红灯笼。
“洋洋,你哥呢?”孙菊往盛馅子的大瓷盆里加了几勺盐,随后拿起筷子,一边在盆里用力搅拌,一边扭头冲着周洋大声问道。
“在堂屋里给育红串讲‘代数’题的。”正在清理垃圾的周洋停下手中的铁锨,站在鸡窝旁,看着孙菊说。
“哦。”孙菊应了一声,接着走到锅屋门口,朝着堂屋大声喊道:“大海,育红,过来包饺子了。快点,快点,天快要黑了!”
“嗳哟,娘唻。这才几点啊!你也太夸张了。”听了孙菊的喊话,周洋手拄着铁锨把,笑嘻嘻地看着她说道。
“还几点唻,冬天的日子短,说天黑就天黑。可别忘了,今晚上吃年夜饭哟。我和你大娘得忙着炒菜、炖菜,准备祭祖的东西;你和你刘大爷得清扫三个院子里的垃圾;也只能让大海和育红先包着水饺了。忙完了后,还得压纸、放鞭、祭祖、磕头呢。”说着,孙菊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走到井台旁,提起了半桶水。
“哦,哦。”听孙菊一阵子唠叨,周洋连连应声,接着大声喊道:“哥,育红,你俩快点儿。要不然天就黑了!”
“哈哈哈,哈哈哈。你这狗日的。”听了周洋模仿自己戏谑的喊话,孙菊看了他一眼,笑嘻嘻地骂道。
看着孙菊满是慈爱笑容的脸,周洋也忍不住“嘿嘿”地笑出了声。
天空中的阴云低低地垂着,带着沉稳的灰色,轻柔得如纱幔。肆虐了几日的寒风,或许是疲惫至极,不再侵扰那依旧寒冷刺骨的小院。它笼罩在山村上空,和着袅袅青烟飘得悠闲,似乎贪恋着过年的美味。
“给我哥喂上饭了?”看到刘凤走进锅屋门,王育红边擀着面皮,边问道。
刘凤没回答王育红的问话,径直走到门后水盆处洗了手,然后坐在灶膛口的蒲团上,喘了口气才说:“喂上了。也换了床单、垫子,还把他的衬衣衬裤换了,给他擦了擦身子。”
“你没把他换下来的衣服洗了?这天气不上干,早点洗了烘着。咱做饭不着急,我先弄着这些。”看到瘦削的刘凤气喘吁吁的样子,孙菊急忙说道。
“洗了,洗了。放在炉子边烘着的。我来的时候,他爹正在给他读《岳飞传》的。”刘凤拉了几下风箱,往灶膛里添了一块干柴,抬头看着孙菊说。
“嘿嘿嘿,也难为我大爷了。”周海一手托着面皮,一手用木匙往上面放着馅子,笑着说。
“是啊,听了洋洋嘱咐后,我爹读得可认真了。现在识字不少,比我还多,三本小说轮着读给我哥听。”王育红停下手中的擀面杖,一边按着面剂子,一边认真地说。
“是吗?那大爷还真是‘人才’啊。”周海将包好的饺子排放在盖垫上,侧脸看着王育红说。
“可不嘛,人家还读得拿腔拿调的呢。弄得我都想笑。”刘凤往饭桌前移了移蒲团,边剥着蒜边笑着说。
《三国演义》《西游记》《岳飞传》这三本小说都是王育林特别喜欢的,也是周洋特意到镇上书店给他买的。平日里每到星期,周洋回家总会抽出时间读给王育林听,一字一句地读,读到精彩之处,他还会停下来,和王育林“讨论”几句,仿佛王育林能够回应他一般。
“是啊,这是好事。他大爷的心情也好。人家医生不也反复嘱咐要多跟育林说话嘛?说是锻炼他的听力。”孙菊把择好的芹菜放在瓷盆里,轻轻搓洗着。
“嗯,嗯。这几天他读小说、放歌给育林听,我看他心情可好了。”刘凤将剥好的蒜捧起来,倒进孙菊洗菜的瓷盆里。
听了刘凤的话,孙菊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猛地停下手里的活,抬头朝周海问道:“诶,大海。你买酒了吗?”
“哦,买了。还买了两捆呢。连山白干,我大爷特意挑选的。”周海托着面皮,扭头看向孙菊说。
“那就好。我也看你大爷这几天心情很好。今晚上‘年三十儿’,叫他多喝点。”孙菊起身拿过菜板,将瓷盆里的芹菜放在上面,长吁一口气说。
听了孙菊的话,刘凤心里一阵翻涌,扭头看向旁边的瓦盆,里面的温水浸着两只已经褪净毛的公鸡,顿了一会儿才问道:“这鸡怎么弄?”
“一只炖,一只炒。你把它洗洗吧。再把那块猪肉也切一切。我再把这几个菜捋一捋。”孙菊切着芹菜,看了刘凤一眼,又侧脸用下巴指了指篮子里的辣椒、土豆、茄子和白菜。
“不用做多了,把祭祖的那几个菜弄好就行了。其余的咱随便吃点,不是还有水饺嘛。”看见孙菊忙个不停,刘凤一边拔着公鸡身上的细毛,一边说。
“嗯,不过祭祖的菜和肉,咱们三家也得分得着啊。”孙菊又蹲下身子,挑着篮子里的辣椒。
刘凤刚要说话,刘长连提着一条鲜活的鲤鱼推门进了锅屋,看向孙菊说:“老憨刚送来的,你看看咋弄?”
“哟,这鱼不小啊,得有五六斤呢。”周海两手拿着面皮,瞅着刘长连手中吊绳上乱扑腾的鲤鱼说。
“这鱼也吃不着了。祭祖用的已经有了,也是老憨前两天送来的。不行,先把它挂在外面墙上冻着吧。”看着活蹦乱跳的鲤鱼,孙菊抬头看着刘长连说。
“那也行,我去挂在西墙上。”刘长连转身刚要走,就听到孙菊又问道:“三家的院子都打扫干净了?”
“差不多了,这院子里的和育林家的都清理完了。就剩我羊圈里的一点垃圾没清了,洋洋正在往外推着的。”听到孙菊问话,刘长连转身又看向她回答道。
“你都弄完了后,把祭祖用的瓜子、花生、糖、瓜果和点心都分成三份,盛到三个小笸箩里。等这些菜肴都弄完了,水饺下熟了,就可以祭祖、放鞭了。”说着,孙菊起身把橱柜上纸包里的茴香面倒进小瓶里。
“行。让洋洋清理垃圾,我这就去堂屋弄。”刘长连出了锅屋,随手轻轻掩上房门。
小院里,烟火气弥漫。锅铲与铁锅相戗,声声入耳,一下一下耐心地勾着心中的馋虫。各种新鲜的食材在热油里滋滋作响,翻滚、交融,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胡同里的孩子嬉笑声不断,专挑有雪的地方玩耍。他们调皮地把鞭炮塞到雪里面,然后蹬腿探身,小心地将其点燃,接着迅速跑开,站在远处捂着耳朵等待着炸响。
当天色完全暗下来时,祭祖开始了。灰白色的厚重晚云间不时闪过亮光,接着是一声钝响,幽微的火药香便散满了空气。一开始星星点点,随后渐渐连成一片,最终在山村上空织成暖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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