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借钱（一）
“大哥，你怎么来了？雨下得这么大。”看着穿着雨衣、高挽裤脚、光着脚丫的王杰生推开病房门，孙菊惊讶地说。
“就是啊，你就不能等雨停了再来？天上又打雷又打闪的，多不安全。”刘长连也满心担忧地埋怨起来。
“我出门的时候，天还没下雨。幸亏育林娘让我捎着雨衣，不然可就惨了。”王杰生摘下雨衣帽子，笑着说。
孙菊接过王杰生脱下的雨衣，将其挂在门的上角。
王杰生拨弄了一下额头湿漉漉的头发，坐在靠周长祥床边的连椅上。
“怎么样了？”王杰生向前探了探身，看着眼窝凹陷的周长祥，轻声问道。
周长祥睁眼看了看王杰生，有气无力地说：“肚子还有些疼，不过不像之前那么要命了。不吃东西，肚子还总是胀鼓鼓的。”他话没说上几句，就接连打了好几个嗝。
“什么时候开始打嗝的？”听了周长祥的话，王杰生皱着眉头问道。
“昨天早上。”坐在床沿儿的孙菊看了一眼周长祥，扭头朝王杰生说。
“水没少喝，可大便干得跟石头蛋似的，拉坨屎比女人生孩子还艰难。”坐在连椅另一头的刘长连紧皱着眉头，边抽烟边说。
“没叫医生过来看看？”王杰生看了眼刘长连，又盯着脸色死灰样的周长祥说。
“医生来过了。看了之后也没说出个啥来，就只是成天这样挂着盐水。”孙菊满脸愁容，非常无奈地说。
“过两天看看情况，要是实在不行，就去县城吧，县城的医疗水平高。”王杰生上身后移，靠着椅子背，绞着双手说。
“和他大爷也是这么商量的。”孙菊看了一眼刘长连，神色黯然地说。
王杰生卷了一支喇叭烟，抽了几口，沉默了一会儿后，说：“长连，等雨停了你和大海娘回家。今晚我在这儿守着。你俩回家准备准备，要是钱还不够，就向大队借一些，等准备好了，你们再来。我再回去找张超，让大国送咱们去县城。”
刘长连看了看孙菊，又看了看躺在病床上的周长祥，点了点头。
“大队里有钱吗？两个孩子怎么样了？”孙菊侧身揉了揉通红的眼，忧心忡忡地问道。
“有钱，上次收的提留款还没往公社交，都在王业发那儿。”王杰生挪了挪屁股，将脚放在椅子腿撑上，看着周长祥说，“两个孩子很好，都成小大人了。在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把猪、鸡、羊都喂得饱饱的。大黄每晚都趴在老榆树下，看着两个宅子。周海在家里睡，周洋在长连家睡的。”
“大黄通人性啊，知道家里有困难。”尽管孙菊极力克制着内心的激动，不让眼泪流出来，然而那有些变调的声音，让人听了依旧格外难受。
屋外，电闪雷鸣，狂风挟着强大的威势肆意蹂躏着每一棵树，雨点不时地猛烈敲击着那扇破了的窗户。
屋里，一片短暂的沉寂。刘长连和王杰生拼命地抽着烟。狭小局促的病房里，旱烟味刺鼻。
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外面的狂风暴雨总算停歇下来，天色也变得明亮了不少。地上坑坑洼洼里积满了的黄泥水，漾漾的，不停地向更低处流淌着。医院墙外水沟里的蛙声杂乱而异常高亢，似乎极为兴奋。
“趁着现在不下雨，你俩快走吧。长连，你带着雨衣，要是再下雨，路上也好遮挡一下。”王杰生靠近窗户向外望了望，回头说。
“哦。”刘长连应了声，没再说话，走到门口，伸手摘下门上角的雨衣。
孙菊拿过床头上的小包袱，挎在胳膊上，又从裤兜里掏出两张皱巴巴的十元钱，递向王杰生说：“他大爷，你拿着这些钱到街上买饭吃。”说着，往王杰生手里塞去。
“你这是干啥？我又不是没带钱。长祥不能吃干的，我给他买点稀粥就行。”王杰生挡住孙菊拿着钱的手，说道。
“大海娘，你别客气了，他大爷又不是外人，邻里邻居的。”刘长连插嘴道。
“走吧走吧，再走晚了，又要下雨了。”看着孙菊眼眶泛红，几欲落泪的模样，王杰生赶忙催促道。
在王杰生的催促下，孙菊和刘长连终于离开医院。尽管没有下雨，但一路上泥泞不堪，到家时，两人的裤腿基本都湿透了。
“娘，我爸出院啦？”眼尖的周海看到疲惫的孙菊进了院门，扔下课本，急冲冲地跑到院子。
周洋也急忙放下钢笔，跟着跑了出来。
“没有。我来家准备准备，明后天和你大爷陪着你爸去县城的医院。”孙菊揽着两个孩子，眼眶泛红，实在难以抑制住泪水，哽咽着说。
“爸的肚子不疼了吧？”周洋急切地询问。
“做了手术，可情况并没好转。”孙菊轻轻摸着两个孩子的头，缓缓地说，“你俩得懂事些啊，以后还不知道会怎样呢。”
“爸的病很严重吗？”周海听出了孙菊话里的深意，皱着眉头问道。
“明天我们去县城医院看病。还不清楚得去多少天，你俩把牲什喂好。别到处乱跑，看好家。”一想到周长祥的病，孙菊说着话，眼泪便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大海，你赶紧刮几个地蛋，去沟南沿儿的菜园割一把韭菜，过会儿我炖地蛋汤。洋洋，你挖一瓢麦子到松波家换些锅饼来，你大爷得过来吃饭。”孙菊抹了把眼泪，利落地指挥着两个孩子。
弟兄俩知道母亲难过，又在医院里熬夜陪床，疲惫的很。听了孙菊的吩咐，就迅速地忙活起来。
大黄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噌”的一下从偏棚里蹿出，“嗖”的一声将前爪搭在刘长连的胳膊上，吐着长舌头，呼哧呼哧地舔着他的手。看着激动不已的大黄，刘长连拍了拍它的脑门，捋了捋它脖子上的毛。大黄前爪落地后，拼命地摇着尾巴，围着刘长连打转，舔舔他的脚，蹭蹭湿漉漉的裤管。
羊圈里的老母羊正在反刍，看见刘长连，叫了一声。趴在干土上的两只羊羔，听到叫声，睁开眯缝着的眼睛，也发出嫩嫩的叫声。
感情确实是难以捉摸的东西，尤其是从小饲养起来的牲什，对自家人那是真心实意的。
刘长连在院子里缓缓地转了一圈，随后倚在羊圈的矮墙上，默默抽着烟，思绪如同吐出的烟圈一样乱。
抽完烟后，刘长连拉开架势，酣畅淋漓地打了几趟拳。几日来，一直窝在病房里，那几近发霉的心情，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身体也舒服多了。
刘长连提来一桶水，在僻静的地儿，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换上干净衣服后，又在井台边把湿衣服洗了。
刚晾完衣服，周洋走了进来。
“大爷，吃饭了。”周洋望着端着水盆的刘长连，轻声说。
“这几日你打拳了吗？练力量啦？”刘长连将水盆放在锅屋地上，转身到了院子，看着愈发壮实的周洋问。
“每天都打拳，也都练力量。我现在一口气能做一百二十个俯卧撑了。”周洋望着刘长连，得意地说。
“那很好了。要持之以恒，风雨无阻。”刘长连看着懂事的周洋，摸了摸他的头，满意地说。
“大爷，我爸的病很厉害吗？我看见我娘掉眼泪了。”周洋仰起脸看着刘长连担心地问。
“唉——”刘长连长长地叹了口气，弯腰，蹲在地上，幽幽地说，“不是很乐观。我觉得可能是手术后肠粘连了。”
“那是什么病？好治吗？我爹平时看书很多，他也不清楚吗？”看见刘长连忧心忡忡的样子，周洋有些着急了。
“单纯的肠粘连倒并无大碍，就怕大面积粘连，那就严重了。你爹平日里看的都不是医学方面的书，哪里会懂这些？他还不如你和我呢。”说着，刘长连眉间又聚拢起忧虑的神情。
“洋洋，叫你大爷来吃饭。”两人正在交谈之际，孙菊隔着矮墙大声吆喝。
灯笼山山顶上，三两片厚厚的云朵间透出几束亮光，然而这亮光微弱得转瞬即逝。
“钱够了吗？去县城花费可不少。”刘长连咬了一口锅饼，问道。
“家里还有不到二百，我身上也揣着四百。”孙菊嚼着口了的饼，看着刘长连说。
“那天，我捎的那三百还没有用，在身上揣着的，家里另外还有二百，明天我再带着。”刘长连将最后一小块儿饼放进碗中的汤里，看着孙菊说。
“一千多一点儿，不知道够不够用。”孙菊喝了一口菜汤，苦着脸说。
“是啊，得留个百八十块的放在家里，给孩子用。”刘长连的脸上也露出了窘迫之色。
“我去他二婶子家借点儿。”孙菊嚼着饼说。
“不去。上谁家借也不上她家。”周洋刚把锅饼咽下去，听了孙菊的话，急忙大声说。
“怎么了？那是你二叔家呀。”孙菊望向周洋，满脸疑惑地说。
“我二叔又不当家，只知道干活。去他家借钱不就得向他老婆借嘛。”周洋有些生气地说。
“那又怎样？她不借吗？她可是你二婶子。”孙菊瞪大了眼睛看着周洋。
“她要是真能借钱给咱，那就真的是俺二婶子了。洋洋去她家，想着叫二叔去医院看看我爸，结果二叔去地里干活了，他老婆把洋洋给撵出来了。”周海也有些生气地插话道。
孙菊看了看刘长连，两人都没再说话。
“我去大队借点吧。吃完饭，我去张超家。”孙菊喝完碗中的地蛋汤，看着刘长连说。
“也行，长祥平时没少为大队出力，又是写板报，又是刷标语，还搞演出。张超也欠着长祥的人情呢。”刘长连也喝完地蛋汤，放下碗，向后挪了挪板凳，抬头说。
孙菊连碗筷都没收拾，洗了把脸，就朝张超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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